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野祭 | 上頁 下頁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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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淑君呵!我真對不起你!我應當在你的魂靈前懺悔,請你寬恕我對於你的薄情,請你赦免我的罪過……我現在想懇切地在你的墓前痛哭一番,一則憑弔你的俠魂——你的魂真可稱為俠魂呵!一則吐泄我的悲憤。但是你的葬地究在何處呢?你死了已經四個月了,但是一直到現在,你的屍身究竟埋在何處,不但我不知道,就是你的父母也不知道。也許你喂了魚腹,或受了野獸們飽饜,現在連屍骨都沒有了。你的死是極壯烈的,然而又是極悲慘的,我每一想像到你被難時的情形,不禁肝腸痛斷,心膽皆裂。但是我的令人敬愛的淑君!我真是罪過,罪過,罪過呵!你生前的時候,我極力避免你施與我的愛,我從沒曾起過愛你的念頭,也許偶爾起過,但是總沒愛過你。現在你死了,到你死後,我才追念你,我才哭你,這豈不是大大的罪過麼?唉,罪過!大大的罪過!你恐怕要怨我罷?是的,我對於你是太薄情了,你應當怨我,深深地怨我。我現在只有懷著無涯的悲痛,我只有深切的懺悔……」 想起來,我真是有點辜負淑君了。但是現在她死了,我將如何對她呢?讓我永遠憶念著她罷!讓我永遠將我的心房當她的墳墓罷!讓我永遠將她的芳名——淑君,刻在我的腦膜上罷!如果淑君死而有知,她也許會寬恕我的罪過于萬一的。但是我真是太薄情了,我還有求寬恕的資格麼?唉!我真是罪過,罪過!…… § 二 去年夏天,上海的炎熱,據說為數十年來所沒有過。溫度高的時候,達到一百零幾度,弄得龐大煩雜的上海,變成了熱氣蒸人焦爍不堪的火爐。富有的人們有的是避熱的工具——電扇,冰,兜風的汽車,深厚而陰涼的洋房……可是窮人呢,這些東西是沒有的,並且要從事不息的操作,除非熱死才有停止的時候。機器房裡因受熱而死的工人,如螞蟻一樣,沒有人計及有若干數。馬路上,那熱焰蒸騰的馬路上,黃包車夫時常拖著,忽地伏倒在地上,很迅速地斷了氣。這種因受熱而致命的慘像,我們不斷地聽著見著,雖然也有些上等人因受了所謂暑疫而死的,但這是例外,可以說是鳳毛麟角罷。 不是資產階級,然而又不能算為窮苦階級的我,這時正住在M裡的一間前樓上。這間前樓,比較起來,雖然不算十分好,然而房子是新建築的,倒也十分乾淨。可是這間前樓是坐東朝西的,炎熱的日光實在把它薰蒸得不可向邇——這時這間房子簡直不可住人。我日裡總是不落家,到處尋找納涼的地方,到了深夜才靜悄悄地回來。 我本沒有搬家的念頭。我的二房東夫妻兩個每日在黑籍國裡過生活,吞雲吐霧,不幹外事,倒也十分寂靜。不料後來我的隔壁——後樓裡搬來了兩個唱戲的,大約是夫妻兩個罷,破壞了我們寂靜的生活:他們嬉笑歌唱,吵嘴打罵,鬧得不安之至。我因為我住的房子太熱了,現在又加之這兩個「寶貨」的擾亂,就是到深夜的時候,他們也不知遵守肅靜的規則,於是不得不做搬家的打算了。半無產階級的我在上海一年搬幾次家,本是很尋常的事,因為我所有的不過是幾本破書,搬動起來是很容易的。 在C路與A路轉角的T裡內,我租定了一間比較招風而沒有西曬的統樓面。房金是比較貴些,然而因為地方好,又加之房主人老夫妻兩個,看來不象狡詐的人,所以我也就決定了。等我搬進了之後,我才發現我的房東一家共有七口人——老夫妻兩人,少夫妻兩人及他倆的兩個小孩,另外一個就是我所憶念的淑君了,她是這兩個老夫妻的女兒。 淑君的父親是一個很忠實模樣的商人,在某洋行做事;她的哥哥是一個打字生(在某一個電車站裡罷?),年約二十幾歲,是一個謹慎的而無大企圖的少年,在上海這一種少年人是很多的,他們每天除了自己的職務而外,什麼都不願意過問。淑君的嫂嫂,呵,我說一句實話,我對她比較多注意些,因為她雖然是一個普通家庭的婦女,可是她的溫柔和順的態度,及她向人說話時候的自然的微笑,實在表現出她是一個可愛的女性,雖然她的面貌並不十分美麗。 我與淑君初見面的時候,我只感覺得她是一個忠厚樸素的女子。她的一雙濃眉,兩隻大眼,一個圓而大的,雖白淨而不秀麗的面龐,以及她的說話的聲音和動作,都不能引人起一種特殊的,愉快的感覺。看來,淑君簡直是一個很普通而無一點兒特出的女子。呵!現在我不應當說這一種話了:我的這種對於淑君的評判是錯誤的!「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鬥量,」真正的令人敬愛的女子,恐怕都不在於她的外表,而在於她的內心罷!呵,我錯了!我對於淑君的評判,最不公道的評判,使我陷入了很深的罪過,而這種罪過成為了我的心靈上永遠的創傷。 我搬進了淑君家之後,倒也覺得十分安靜:淑君的父親和哥哥,白天自有他們的職務,清早出門,到晚上才能回來;兩個小孩雖不過四五歲,然並不十分哭鬧,有時被他倆的祖母,淑君的母親,引到別處去玩耍,家中見不著他們的影子。淑君的嫂嫂,這一個溫柔和順的婦人,鎮日地不聲不響做她的家務事。淑君也老不在家裡,她是一個小學教員,當然在學校的時候多。在這種不煩噪的環境之中,從事腦力工作的我,覺得十分滿意。暑熱的炎威漸漸地消退下去了,又加之我的一間房子本來是很風涼的,我也就很少到外邊流浪了。 在初搬進的幾天,我們都是很陌生的,他們對我尤其客氣,出入都向我打招呼——這或者是因為他們以為我是大學教授的緣故罷?在市儈的上海,當大學教授的雖然並不見得有什麼尊榮的名譽,然總是所謂「教書先生」「文明人」,比普通人總覺得要被尊敬些。淑君對於我並不過於客氣,她很少同我說話,有時羞答答地向我說了幾句話,就很難為情地避過臉去停止了,在這個當兒完全表現出她的一副朴真的處女的神情。當她向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含羞帶笑地先喊我一聲「陳先生!」,這一聲「陳先生!」的確是溫柔而婉麗。她有一副白淨如玉一般的牙齒,我對於她這一副可愛的牙齒,曾有幾番的注視,倘若我們在她的身上尋不出別的美點來,那麼她的牙齒的確是可以使她生色的了。 我住在樓上,淑君住在樓下,當她星期日或有時不到學校而在家裡的時候,她總是彈著她的一架小風琴,有時一邊彈一邊唱。她的琴聲比她的歌聲要悠揚動聽些。她的音調及她的音調的含蓄的情緒,常令我聽到發生悲壯蒼涼的感覺;在很少的時候她也發著哀感婉豔刺人心靈的音調。她會的歌曲兒很多,她最愛常彈常唱的,而令我聽得都記著了的,是下列幾句: 世界上沒有人知道我; 世界上沒有人憐愛我; 我也不要人知道我; 我也不要人憐愛我; 我願拋卻這個惡濁的世界, 到那人跡不到的地方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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