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咆哮了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五九


  李傑略微搖一搖頭,充滿著苦痛地說道:

  「我的親愛的小同志!小朋友!我要死了,我不能再和你在一道了……」

  他的眼淚眼見得要隨著這種悲哀的聲音流出來時,可是他將眼睛閉下了。這時呆著的張進德,忽然如驚醒了一般,向前伸著頭,接著將頭擺了一擺,如哭了也似地說道:

  「李同志!我們的事業沒有成功,你是我們的先生,你,你不能把我們丟開啊!」

  李傑又慢慢地將眼睛睜開了。他向張進德沉吟了一會,聲音較先前沉重了一點,說道:

  「進德同志!我料不到我今晚上就被敵人打中了。我不應當死,因為……但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你是很能做事的,同志們都很信仰你,我希望你此後領導同志們好好地,好好地進行下去……」

  忽然李傑的面孔蒼白得可怕起來,他的眼睛開始射著異樣的絕望的光。這時正在和何月素相抱著的毛姑,好象感到李傑快要斷氣也似的,即刻如瘋狂了一般,將眾人分開,跑至李傑的床沿前跪下,一把將他的手握起來,顫抖地說道:

  「李先生!李先生!你不能死啊!我不要你離開我啊!李先生!……」

  從漸漸失去光芒的李傑眼睛裡,最後滴出幾滴眼淚來。他企圖著張一張口還說些什麼,然而未說出話之先,他的眼睛往上一翻,即時就斷了氣……

  張進德慢慢地將頭低下來了。小和尚和毛姑緊緊地抱著痛哭起來。立在床前的隊員們,有的呆如木雞一般立著不動,有的低著頭用袖口揩著自己的眼淚……巨大的不可盡度的悲哀裹住了眾人的心靈。不知從什麼地方吹來一陣陰慘的風,將搖晃著的桌子上的燈火吹滅了……

  § 五五

  第二天的清早,張進德親自帶領著劉二麻子,吳長興,李木匠和著老人家王榮發,在三仙山的半腰,找到了一所避風而前景開闊的地方,做為李傑和兩個隊員的葬地。山中也沒有現成的棺木,只得在墓穴挖掘好了以後,將三人赤著體掩埋起來了。

  落著絲絲的細雨。天氣的陰淒符合著人們的悲哀的心境。在每個人的面容上尋不出一點愉快的痕跡來。然而沒有一個人哭。張進德說,在戰士的墓前只有堅決的誓語;而不應當做無力的哭泣。三位最親愛的同志死了,他們,還生存著的人們,應當發誓為死者報仇,應當完成死者的心願。不錯,唯一的領袖李傑同志死了,給了他們以重大的打擊,但是他們並不可以因此而喪氣,只要大家萬眾一心,奮鬥下去,那事情也是可以成功的……

  在淒涼的半山坡下,新起了三堆的黃土。從此死者永遠無言地躺著了,但是生者的艱苦的路程還正長遠著呢。每一個人懷著酸楚的心情,每一個人起了對於前途命運的幻想。但是戰士們只有進沒有退,只有向前是出路,只有努力奮鬥是得到出路的唯一的方法。「同志們!我們在死者的面前發下誓來罷!」在最後的張進德的喊叫之中,眾人不覺得忽然心神振作起來了。憤恨代替了悲哀,誓語代替了哭泣。向前呵,同志們!……

  女人們也忍住了急於要流出來的眼淚。毛姑和何月素手攜著手立在李傑的墓前,很久很久地向那墓土瞪著,仿佛她們企圖著看見那已掩蔽住了的面目。然而她們是望不見那個親愛的面目了。最後何月素側過臉來望望毛姑,毛姑也側過臉來望望何月素。她們倆相互地看出各人眼中的深沉的悲哀,那悲哀不單是由於死了一個優秀的或是重要的同志,而且由於死了為她們女人們,所愛著的一個人。她們倆相互地明白了,各自無語地淒然低下頭來,然而這時充滿著她們的心的,不是愛情的嫉妒,而是一般的悲哀。

  最後,眾人又重新回到廟內了。需要預備著新的戰爭,需要預備著新的力!死者已卸了責任,而這責任加上了他們的肩上。向前呵,同志們!……

  惟有小和尚一個人還獨自立在墓旁,不願即行離去。等著眾人都離開完了以後,他向李傑的墓前跪下了。開始很鄭重地嘰咕著,如同往日在菩薩面前拜懺的一般。

  「李先生!小和尚跪在這裡你知道嗎?你待我很好,我無論怎樣也不能忘記你。你被那天殺的什麼老八羔子打死了,我一定替你報仇,不報仇那我就辜負你老人家了。如果你會顯靈的話,千萬望你在暗地裡保佑我,我好找到那個天殺的混賬老八羔子報仇呵……」

  小和尚說到這裡,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不料就在這個當兒,他聽見背後有人說道:

  「小和尚!你在這裡幹什麼呀?」

  小和尚吃了一驚,回過臉來一看,見是手持著一大束野花的癩痢頭,便氣鼓鼓地立起身來問道:

  「你管我什麼事情?」

  「我只問你一聲,你怎的就這樣氣鼓著嘴?」

  癩痢頭說著,將手中的一大束野花抖了一抖:

  「你看,我找了這許多花來。」

  「要這花幹什麼?」小和尚將氣略平了一點這樣問。

  「你這小和尚真蠢!你不聽見將花獻在死人的墓前是頂雅致的事情嗎?我跟李先生過了許多日子,他待我很好,現在他死了,我想,我也沒有別的東西來祭奠他,所以找了這許多花來放在他的面前,想他是很喜歡花的,一定在陰間稱讚我還有情義之分。你說可不是嗎,小和尚?」

  小和尚被癩痢頭說得佩服之至,便也就在沉鬱著的面容上展起微笑來,說道:

  「虧得你有這個心眼兒。我到沒想到。好,我也去摘一些來……」

  絲絲的細雨還是繼續地飄著,但是地下並不見得十分潮濕。癩痢頭也不顧及腿上的汙得白色變成了灰色的褲子,照著小和尚一樣地向著李傑的墓前跪下了……正在低著頭采著野花的小和尚,忽然聽見了癩痢頭的哭聲。「這小子倒很有點良心呢!……」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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