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咆哮了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三二


  「這樣,眼看李傑和他的同志們都免不了性命的危險。這將如何是好呢?我既然聽見了他們的陰謀,能夠坐視不救嗎?但是我又怎麼樣救法呢?

  「講到這李傑,我倒很想看一看他是如何模樣呢。聽說他跑到外面流浪了一年多,和家庭不通一點兒消息。現在他從革命軍裡回到故鄉來,迄至今日未曾踏過自己的家門一步。他號召農民反對地主,尤其要反對他的父親李敬齋……哈哈,這孩子倒很有趣!唉,如果我也是一個男子,那我不也象他李傑一樣嗎?我也將脫離了這萬惡的家庭,過著那流浪的,然而在精神上是自由的生活。我也許會從革命軍裡回來,連我的家門看也不看,而號召農民來反對我的叔父……啊,我的叔父若與李傑的父親比較起來,那恐怕我的叔父的壞的程度要高出萬倍!在這種家庭生活著,我簡直是在受苦刑啊!

  「叔父將我從學校裡騙回家來了。他打電報給我,說他病已危篤,急於望我歸來……我信以為真,便星夜離開長沙的學校,慌忙地奔回來了。可是回到家裡一看,叔父比牛還要健康些,哪裡有什麼鬼病!我知道受騙了。我問他為什麼要騙我?他說,現在外面不靖,不如暫行家居為好,而且你的書已念得夠了,女孩兒家長此念將下去,也並沒有什麼用處……我真要把肚子都氣破了!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銀錢放在他的手裡,我手中空空,當然不能跑出門去。到現在,我困居在家裡,如同坐牢一般,已有三個多月了。如果不想方法脫離這惡劣的環境,我難道就此如豬一般地生活下去嗎?不,什麼都可以,冒險也可以,受苦也可以,只要不是這個!……

  「現在省城裡的生活大概是沸騰起來了。不久接到女師校同學的來信,她說,活潑的,新鮮的革命的空氣將青年們都陶醉著了,她說,婦女協會的工作對於婦女的解放是異常要緊……你看,她們現在該多末幸福!該多末有趣!而我卻在家裡坐這無形的牢獄!如果我也象李傑一樣,生為一個男子!在此社會裡,女子究竟有許多地方做不出男子所能做的事啊!

  「曾記得在學校裡的時候,讀了許多女革命黨人的傳記,見著她們的英勇,熱烈,敏慧,種種的行為與思想,一顆心不禁異常地嚮往。當時也曾勉勵著自己,幻想著光榮的將來。難道說偉大的事業都完全是屬￿男子的嗎?不,不啊,這是不應當的!……我曾這樣堅決地思想著。

  「但是現在我的光榮的,偉大的事業呢?我不過是一個普通坐食坐喝的,等待著嫁丈夫的女子而已。我什麼也不能夠做!李傑能夠在外流浪,能夠投入革命軍,能夠回來組織農會,能夠號召農民反對地主,做著這種非常的反抗的行為……而我能夠做著什麼呢?昔日在學校裡為一般同學所敬仰的何月素,抱著偉大的雄心的何月素,立志要做一個革命党人的何月素,現在不過是一個隻會歎氣的可憐蟲而已。

  「為著機械的家庭的生活所磨折,我的銳氣也就自然而然地消沉了。可是,今天下午聽見叔父等的陰謀,聽見從叔父口中所說出的關於李傑的行動,我的一顆幾乎絕望了而要死去的心,忽然又躍動起來了。我不禁自對自說道:『月素!曾想做一個有能為的女子的月素!現在你應當出動了。李傑能夠回鄉幹這英勇的行為,你何月素難道能坐視他們之死而不救嗎?只要你移動一下腳步,冒一點兒小小的危險,你便可以將李傑和他的同志們的性命救下了。月素!這對於你要顯示你自己究竟是何如人,正是千載一時的機會……』好!現在我已決定我應當怎樣做了。也許因此我會脫離這家庭的生活……然而這不是為我所想望的嗎?怕艱難和危險的人,決不是能夠做出事業的人!

  「我要和李傑會一會面。他還記得前年我叔父向他的父親提婚,他的父母答應了,而他表示拒絕的那一回事情嗎?哈哈,他倒不願意我和他結婚呢!聽說那是因為他愛上了哪一個農民的女子,一心一意地要娶這女子為妻,表示除開這女子而外,任是天仙他也不要。因此便把我拒絕了。我當時在學校裡,不知道我叔父有過這末樣的一個提議。如果我知道這事,那我也是極端要反對的。我自己的婚事自有我自己的主張,要我的叔父代庖幹什麼呢?可是話雖然如此說,等到後來知道了李傑因為一個什麼無知識的女子而拒絕了我,心中不免有點氣憤。我曾想道,你李傑是什麼東西,我真稀罕你嗎?……

  「這事我久已忘懷了。不知他現在還記得嗎?他決料不到現在冒險救他性命的女子,就是他當年所拒絕過的何松齋的侄女兒。啊,你這勇敢的孩子啊!你從今當不會再小覷我了。努力罷,我的孩子!努力罷,我的孩子!

  「夜已經深了。我還不想就寢。開窗向院中一望,一株大石榴樹靜寂地立著,從它的枝葉的隙縫裡,篩出點點的碎白的月光。家人們都睡熟了,偶爾聽見幾聲吱吱的蟲鳴。在月夜的懷抱裡,也不知還有其他如我現在所跳動著的心靈否?然而我現在應當睡了,應當做一個和這寂靜的生活辭別的夢。我的生活也許要從明天起就改變了。

  「一種不可知的,然而為我所願望著的命運在等待著我,我要勇敢地走去……」

  § 三一

  李傑決定今天向城裡的同志們寫一個書面的報告。他一方面想使那裡的同志們知道他回鄉來了以後做了些什麼事,他是在很緊張地工作著,而不是回家裡來圖快活啊!一方面又想從他們那裡得到一些書報,關於全國運動發展的形勢的消息。他知道,如果他在這鄉間蒙著頭幹去,而不顧及這鄉間以外的事件,那他將會幹出錯誤來也未可知呢。這小小的鄉間的運動,是與全縣,全省,全國,甚至於與全世界都有著關連的啊!

  我的親愛的同志們!我離開你們已很有些時日了。在這些時日之中,我在這微小的僻靜的鄉村中,開始了很有效驗的工作。你們可以相信我,我從來沒有覺著象我現在這樣地幸福過!因為在軍隊裡,我所執行的不過是一般的工作,而我在這裡卻執行著……啊,我應當怎麼說呢?這是根本的工作……

  寫到這裡,李傑一時想不出如何表示自己的意思才好。他微笑著將秀長的兩眉蹙了一下,無目的地望一望他對面的牆壁。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現在才覺察出來那上面掛著一個小小的橫披,而在這橫披上畫著一株花葉很散淡的春蘭。他不禁將筆放下,向著這一幅畫感著興趣了。為什麼在此以前,他沒覺察到它呢?不,也許覺察到了,可是沒曾感覺到興趣……李傑離開書桌,走至這幅畫前,開始端詳那瀟灑的筆調。忽然間,「蘭姑」這兩個字湧現到他的腦際了。不自主地,他漸漸地透過那一幅畫,想到他那過去的情史……

  這樣,他幻想了一會。院中有誰個說話,發出一種高亢的聲音,這使得李傑如夢醒了也似的,微微地驚顫了一下,即時想到他所應做的事了。「我今天應將報告書寫成啊,呆立著在這兒幹什麼呢?」他不禁起了一種向自己埋怨的心情。他又回到自己的書桌,很堅決地坐下了。但是說也奇怪,他對面的一幅畫總是在引誘著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向那上面注視著,而「蘭姑」這兩個字也就因此不能離開他的腦際。雖然重新拿起筆來了,可是它無論如何不能往下寫出一個字來。過去的情事如無形的繩索一般,緊緊地在纏繞著他,使得他此時不能繼續他的工作。在幾次企圖著將筆移動下去,而終於沒寫出一個字來之後,他不禁對自己發怒起來了,狠狠地將自己的後腦殼擊了一掌。

  房門一開,忽然小抖亂笑嘻嘻地,同時具著如小孩子發現了什麼奇事而驚異著的神情,慌忙地說道:

  「李先生!快出去!有一個洋女學生來找你,哪個舅子扯謊。請你快出去!」

  李傑完全不解是什麼一回事,驚怔得呆住了。半晌他方才問道:

  「什麼?女學生?你說她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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