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咆哮了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二一


  貴才沒將話說完,歎了一口長氣,將頭低下去了。李傑見著他的黝黑的頸項,呆怔了一會,後來開始安慰他的朋友道:

  「老弟!你別要灰心,將來總有念書的機會。現在的世界真是太不公道了,也就因為這個原故,我們才要革命。革命並不是如先前一樣,只是我把你打倒,或是你把我打倒,就算了。我們現在要把這窮富的制度改變一下。我們要做到『誰個勞動,誰個才能吃飯』的地步。這田地本來是天生成的,誰個也不能占為己有。換句話說,只有種田的才能享受田地的……權利,什麼不勞而獲的地主,是不應當存在的。你明白這個道理嗎?」

  「我比誰個都明白些。」

  「那就好了,」李傑又繼續說道,「事情在乎我們幹不幹。我們在幾天之內就把農會組織起來,張進德已經在進行了。事情要大家齊心才成,一個人是不能夠的。你也不要去當兵罷,那當兵也沒有什麼多大意思,不如我們在鄉里好好地幹起來。我想,你是很有用處的,張進德說你很能幹……」

  「真的,張進德是這樣說的嗎?」貴才聽了李傑誇讚他的話,不禁即刻眉開眼笑起來了。

  「自然是真的羅。」李傑說。

  天已快要到吃中飯的時候了。各遠近的村莊裡冒著炊煙,一股一股地消散在清澈無雲的碧空裡。在田中工作著的農夫們,有的已開始走回家去就餐了。在距離李傑們不遠的一條田埂上,有一個荷著鋤頭的青年農夫在一邊走,一邊唱著音調尖脆的山歌。李傑曾在什麼時候也和著貴才唱過這只山歌,但是他現在卻只能聽懂而不能再唱了。

  「天不早了,」貴才昂頭望一望頂上的太陽,說道,「我們要回去吃午飯了。」

  「我也到你家裡去吃飯嗎?」

  貴才聽了李傑的話,不禁立起身來笑道:

  「怎嗎?你嫌吃不來我們家的飯嗎?要想和我們一道革命,便要先學學吃我們的飯呵!」

  李傑也笑起來了。

  「不是這末說,我是怕你那位尊大人又要叨叨個不歇呵……」

  § 二二

  已是夜闌人靜了。毛姑在自己獨自睡的竹床上,總是翻來覆去不能入夢。一顆平靜的少女的心,今夜晚算是搖盪起來了,如脫了羈絆的小馬也似的,她無論如何,不能將它挽住。又如一只跳躍著的小蟲也似的,她總是將它捉摸不定。她覺著有一種淺淺的愁悶的雲霧將她籠罩著了,同時她的柔軟而又縹緲的情緒,又似乎在為著什麼而歡欣著也似的……她到底為著什麼了呢?幽怨嗎?懷春嗎?抑是今夜的月光特別地皎潔,照在她的枕上,引動了她對於過去的回憶嗎?不,不是因為這個原故……

  日間毛姑的哥哥和李傑的談話,差不多都被她在籬笆後偷聽著了。她是一個女孩兒家,而且是一個鄉下的女孩兒家,當然沒有膽量,如她的哥哥貴才一樣,和來到家裡的李傑說這問那,雖然她是很要知道外邊的情形,例如上海的女人穿什麼衣服,廣東的女人是不是大腳,以及關於她所聽見的一些稀奇的傳聞,是不是真有其事……但是她是一個女孩兒家,只得暗地偷聽著他們倆談論些什麼。可是貴才向李傑所問的話,大半都不是她所要知道的,而她所要知道的,不懂事的貴才卻一點也不提及。貴才為李傑述些鄉間的疾苦,而李傑卻說些為毛姑所不大明白的話,什麼北伐軍……國民革命……打倒帝國主義……喚起民眾……婦女部……女宣傳隊……毛姑當然不明白這些是什麼一回事。鄉間的僻靜的生活,尤其是女人們的生活,限制住了毛姑的聽聞,因此毛姑雖然偷聽了李傑的話,卻不能明白那些話的意義。

  但是,在別一方面,她又隱隱地感覺到她有所穎悟了的樣子。在此以前,她只知道這鄉間的貧乏的,簡陋的生活,只知道有錢的人們,例如李家老樓的人,穿好的,吃好的,住好的,而他們,做莊稼的窮人,過的是不好的日子,而這日子是將永遠地繼續下去,無變更的可能,而且差不多也沒有變更的必要。她只知道她現在還沒有出嫁,等到出嫁了之後,那當然是嫁給一個身分和她相等的人,一個農家的兒子,也和她的媽媽所經過的一樣,幫助丈夫做莊稼,燒鍋,生兒子……每一個農人家的女兒都是這樣地經過,她,毛姑,又何能想出例外的事呢?

  現在毛姑卻覺到了,那就是除開這種平常的,沉滯的,單調的生活而外,另外還有一種別的,為她所不知道的,也許是有趣的生活。什麼婦女部,女宣傳隊,革命……這是一種別的生活,和她現在所過著的完全不相同的生活。在這鄉間,女人們的職務只是服侍丈夫,燒鍋,生孩子,而在那外邊,在那為毛姑所沒到過的地方,什麼廣東哪,上海哪,漢口哪,卻有著什麼婦女部,女宣傳隊,宣傳著一些什麼革命的事情……這的確是別一種的生活呵!而這生活也許是有趣的,正當的罷,否則,那些女子們為什麼要幹這些事呢?

  聽見革命軍中有女兵,毛姑無論如何不願意相信。女子也可以當兵嗎?那倒成個什麼樣子?那將成為些野人,不能稱為女孩兒家了。可是今天聽見李傑的話,革命軍中真正地有女兵,並且她們很勇敢,很會宣傳什麼革命。「那些女兵到底不曉得打扮得象個什麼樣子呵?有機會能夠看一看,也是怪有趣的……」她不禁這樣地幻想著,由於緊張的幻想,她的一顆平靜的心便不住地跳動了。

  她是很怨恨李傑的。她平素想道,如果沒有李傑,那她的親愛的蘭姐便不會懷孕,便不會死去。蘭姐完全死在李傑的手裡呵!……「可見得女孩兒家要當心呵!一不當心,便會上那些沒有良心的男子漢的當。蘭姐自己太不當心了!明明知道李大少爺不能娶自己,為什麼要和他……呢?李大少爺會娶我們窮人家的女子嗎?」毛姑一面責備自己姐姐的不是,一面卻深深地將李傑懷恨在自己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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