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麗莎的哀怨 | 上頁 下頁
二十


  原來這個下流的,醉得要瘋狂了的,毫無禮貌的女人,就是十年以前在伊爾庫次克的那朵交際的名花,遠近無不知曉的伯爵夫人……當時她在豐盛的筵席上,以自己的華麗的儀容,也不知收集了許多人的驚慕的視線。或者在熱鬧的跳舞會裡,她的一顰一笑,也不知顛倒了許多少年人,要拜伏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華麗的衣裳,貴重的飾品,也不知引動了許多女人們的欣羡。總之,如她自己所說,當時她是人間的驕子!幸福的寵兒……

  然而十年後的今日,她在眾人面前做弄著最下流的醜態,而且她遭著中國花房的輕視和笑駡……天哪,這是怎樣地可怕呵!難道說俄羅斯的貴族婦女的命運,是這樣殘酷地被註定了嗎?為什麼俄羅斯的貴族婦女首先要忍受這種不幸的慘劫呢?呵,這是怎樣地不公道呵!

  在這一天晚上,我連晚餐都沒有吃,就向床上躺下了。我感受的刺激太深切而劇烈了。我的頭髮起熱來,我覺著我是病了。第二天我沒有起床……

  住在樓下的洛白珂夫人,——她的丈夫積蓄了一點資本,不再為中國人保鏢了,現在在我們的樓下開起鴉片煙館來。——她聽見我病了,便走上樓來看我。她先問我害了什麼病,我告訴了她關於昨晚的經過。她聽後不禁笑起來了。她說:

  「我只以為你害了別的什麼病,原來是因為這個,因為這不要臉的潑婦……這又值得你什麼大驚小怪呢?我們現在還管得了這末許多嗎?我告訴你,我們現在還是能夠快活就快活一天……」

  她停住了,她的眼睛不象我初見那時那般地有神了。這大概是由於她近來把鴉片吸上癮了的原故。這時她睜著兩隻無神的眼睛向地板望著,仿佛她的思想集中到那地板上一塊什麼東西也似的。後來她如夢醒了一般,轉過臉來向我問道:

  「你覺著不舒服嗎?你覺著心神煩亂嗎?讓我來治你的病,吃一兩口鴉片就好了。唉,你大約不知道鴉片是一種怎樣靈驗的藥,它不但能治肉體上的病,而且能治精神上的病。只要你伏倒在它的懷抱裡,那你便什麼事情都不想了。唉,你知道它該是多末好的東西!請你聽我的話,現在我到底下來拿鴉片給你吸……」

  「多謝你,不,不呵!」我急促地拒絕她說。我沒有吸過鴉片,而且我也不願意吸它。

  她已經立起身來了,聽了我的話,複又坐下。

  「為什麼你不願意吸它呢?」她有點不高興的樣子問我。

  「因為我厭惡它。」

  「啊哈!」她笑起來了。「你厭惡它?你知道它的好處嗎?你知道在煙霧繞繚的當兒,就同升了仙境一般嗎?你知道在它的懷抱裡,你可以忘卻一切痛苦嗎?你知道它能給你溫柔的陶醉嗎?呵,你錯了!如果你知道,不,如果你領受過它的好處,那你不但不會厭惡它,而且要親愛它了。它對於我們這些人,已經失去了一切希望的犧牲者,的的確確是無上的怪藥!也許它是一種毒藥,然而它能給我們安慰,它能令我們忘卻自己,忘卻一切……它引我們走入死路,然而這是很不顯現的,很沒有痛苦感覺的死路。我們還企圖別的什麼呢?麗莎,請你聽我的話罷,請你領受它的洗禮罷!唉,如果你領略過它的好處……」

  「既是這樣,那就讓我試一試罷,我願意走入這種慢性的死路。」

  洛白珂夫人走下樓去了。但是我等了好久還不見她上來。我被她的一番話把心說動了,急於要試一試消魂的迷藥,但是她老不上來……經過半點鐘的光景,我聽見樓下起了嘈雜的哄動……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等一會,白根進來了。他向我報告道:

  「适才洛白珂和他的夫人統被幾個巡捕捉去了。他們說,他兩夫妻私開煙館,有犯法律……」

  我聽了白根話,不由得身體涼了半截。我並不十分可憐洛白珂兩夫妻被捕了。經過昨晚伯爵夫人所演的可怕的怪劇,現在這種事情對於我似乎是很平常的了。

  我要試一試消魂的迷藥,我要開始走入這種慢性的死路,然而洛白珂兩夫妻被捕了……這是不是所謂好事多磨呢?

  § 十三

  呵,死路,死路,我現在除開在走入死路,還有第二條什麼出路呢?醫生說我病了,我有了很深的梅毒……呵,我已經成了一個怎樣的墮落的人了!我應當死去,我應當即速地死去!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不錯,醫生說,梅毒並不是不可治的絕症,只要醫治得法,那是會有痊癒的希望的……但是我要問了:就使把我的病治好了,那是不是能增加我在生活中的希望呢?那是不是能把我從黑暗的深淵裡拯救出來?那是不是能平復我靈魂的創傷,引我走入愉快的,光明的道路?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醫生能夠治癒我的身病,但不能治癒我的心病。現在逼我要走入死路的,並不是這種最羞辱的,萬惡的病症,而是我根本的對於生活的絕望。如果我再生活下去,而在生活中所能得到的只是羞辱,那我要問一問,這究竟有什麼意思呢?這豈不是故意地作踐自己嗎?這豈不是最不聰明的事情嗎?不,我現在應當死去,而且應當即速地死去!

  十年來,可以說,我把自己的靈魂和肉體已經作踐得夠了。現在我害了這種最羞辱的病,這就是我自行作踐的代價。我決心要消滅自己的生命,這就是我唯一的,可尋得到的,而且又是最方便的出路。別了,我的十年來思念著的祖國!別了,我的至今尚未知生死的母親!別了,從前是我的愛人而現在是我的名義上的丈夫白根!

  別了,一切都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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