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麗莎的哀怨 | 上頁 下頁
十三


  記得在初婚的蜜月裡……那時白根該多麼充滿了我的靈魂!他就是我的唯一的理想,他就是我的生命,他就是我的一切。那時我想道,我應當為著白根,為著崇高而美妙的愛情,將我的純潔的身體保持得牢牢地,不讓它沾染到一點污痕,不讓它被任何一個男子所侵犯。我應當珍貴著我的美麗,我應當保持著我的靈魂如白雪一般的純潔……總而言之,除開白根而外,我不應當再想到其他世界上的男子。

  有一次,我聽見一個軍官的夫人同著她的情夫跑掉了……那時我是如何地鄙棄那一個不貞節的女人!我就是想像也不會想像到我會能叛變了白根,而去同另一個男子相愛起來。那對於我是不可能的,而且是要受上帝懲罰的事情。但是到了現在……曾幾何時呢!……人事變幻得是這般地快!我居然彰明昭著地將客人引到家裡,而且這是得到了白根的同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說現在我已經不是從前的麗莎了嗎?已經成了別一個人嗎?

  在我的臂膀上開始枕著了別一個人的頭,在我的口唇上開始吻著別一個人的口唇……我的天哪,這對於我是怎樣地不習慣,是怎樣地難乎為情!從前我沒想像得到,現在我居然做得到了。現在同我睡在一起的,用手渾身上下摩弄著我的肉體的,並不是我的情夫,而是我的客人,第一次初見面的美國人。這較之那個同情夫跑掉了的軍官夫人又如何呢?……

  我在羞辱和恐懼的包圍中,似乎失了知覺,任著美國人搬弄。他有搬弄我的權利,因為我是在做生意,因為我在這一夜是屬￿他的。他問了我許多話,然而我如木偶一般並不回答他。如果他要……那我也就死挺挺地任所欲為,毫不抵抗。後來他看見我這般模樣,大概是很掃興了,便默默地起身走了。他丟下了十塊錢紙票……唉,只這十塊錢紙票,我就把我的肉體賣了!我就把我自己放到最羞辱的地位!我就說我的丈夫沒有了!雖然當我同他睡覺的時候,白根是在門外邊,或是在街上如幽魂也似地流浪著……

  美國人走了之後,不多時,白根回來了。這時我有點迷茫,如失了什麼寶物也似的,又如錯走了道路,感覺得從今後便永遠陷入到不可測的深淵的底裡了。我躺在床上只睜眼望著他,他也不向我說什麼,便解起衣來,向剛才美國人所躺下的位置躺下。我的天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白根是我的丈夫呢,還是我的客人呢?……

  忽然我如夢醒了一般,將手中的紙票向地板摔去,嚎啕痛哭起來了。我痛哭我的命運;我痛哭那曾經是美妙,然而現在已經消失去了的神聖的愛情……我痛哭嬌豔的白花遭了劫運,一任那無情的雨推殘。我痛哭,因為在事實上,我同白根表現了舊俄羅斯的貴族的末路。上帝呵!我除了痛哭,還有什麼動作可以表示我的悲哀呢?

  「麗莎,你是怎麼了呀?那個可惡的美國人得罪你了嗎?親愛的,別要這樣哭了罷!」

  我還是繼續痛哭著,不理他。我想一骨碌翻起身來,指著他的臉痛哭一頓:

  「你這不要臉的東西,你還能算是我的丈夫嗎?你連自己的老婆都養活不了,反累得老婆賣淫來養活你,你還算是一個人嗎?為著得到幾個買麵包的錢,你就毫不要臉地將老婆賣給人家睡覺嗎?……」

  但是我轉而一想,我就是不詛罵他,他已經是一個很不幸的人了。世界上的男子有哪一個情願將自己的老婆讓給別人玩弄呢?可憐的白根!可憐的白根!這並不是他的過錯呵。這是我們的已經註定了的命運。

  這時我聽見了隔壁伯爵夫人的房間內有著謔笑的聲浪……我沒有精神聽將下去,慢慢地在白根的撫慰的懷抱中睡著了。

  § 九

  從此我便成了一個以賣淫為業的娼妓了。英國人,法國人,美國人,中國人……算起來,我真是一個實際的國際主義者,差不多世界上的民族都被我嘗試過遍了。他們的面貌,語言,態度,雖然不一樣,雖然各有各的特點,然而他們對我的看法卻是一致的。我是他們的獸欲發洩器,我是他們的快樂的工具。我看待他們也沒有什麼差別,我只知道他們是我的顧主,他們是我的客人,其它我什麼都不問。能夠買我的肉體的,法國人也好,中國人也好,就是那黑得如鬼一般的非洲人也未始不可以。但是我在此地要聲明一句,我從沒有接過印度人,天哪,他們是那樣地龐大,是那樣地可怕,是那樣地不可思議!……

  近兩年來,上海的跳舞場如雨後春筍一般地發生了。這些俗惡而迂腐的中國人,他們也漸漸講究起歐化來了。這十年來,我可以說,我逐日地看著上海走入歐化的路:什麼跳舞聲哪,什麼咖啡館哪,什麼女子剪髮哪,男子著西裝哪……這些新的現象都是經過我的眼簾而發生的呵。

  自從有了許多的跳舞場以後,我同伯爵夫人便很少有在外白渡橋上或黃浦灘花園裡徘徊的時候了。我們一方面充當了舞女,同時仍繼續做著我們的生意,因為在跳舞場中更容易找到客人些……而且這也比較文明得多了,安逸得多了。在那露天裡踱來踱去,如幽魂似的,那該是多末討厭的事情呵!而且有時遇著了好的客人,在輕鬆的香檳酒的陶醉中,——當然吃啤酒的時候為多呵——緩步曼舞起來,倒也覺得有許多浪漫的意味。在這時候,上帝呵,請你原諒我,我簡直忘卻了一切;什麼白根,什麼身世的悽愴,什麼可惡的波爾雪委克,什麼金色的高加索,什麼美麗的伏爾加河畔的景物……一切對於我都不存在了。不過有時候,忽然……我記起了一切……我原是一朵嬌豔的白花呵!我原是一位團長的夫人呵!而現在做了這種下賤的舞女,不,比舞女還要下賤些的賣淫婦……於是我便黯然流淚,感傷身世了。我的這種突然的情狀,時常使得我的客人驚訝不已。唉,他們哪裡曉得我是什麼出身!他們哪裡曉得我的深切的悲哀!就使他們曉得,他們也是不會給我一點真摯的同情的。

  這是去年冬天的事情。有一次……我的天哪,說起來要嚇煞人!……在名為黑貓的跳舞場裡,兩個水兵,一個是英國水兵,一個是葡萄牙水兵,為著爭奪我一個舞女,吃起醋來。始而相罵,繼而便各從腰中掏出手槍,做著要放的姿勢。全跳舞場都驚慌起來了,膽小一點的舞女,有的跑了,有的在桌下躲藏起來。我這時嚇得糊塗了,不知如何動作才是。忽然那個英國水兵將手一舉,砰然一聲,將別一個葡萄牙水兵打倒了……天哪,那是如何可怕的情景!我如夢醒了一般,知道鬧出來了禍事,便拼命地跑出門來。當我跑到家裡的時候,白根看見我的神情不對,便很驚慌地問我道:

  「你,你,你是怎麼了呀?病了嗎?今晚回來得這樣早……」

  我沒有理他,便伏倒在床上痛哭起來了。我記得……我從前讀過許多關於武士的小說。中世紀的武士他們以向女人服務為光榮:他們可以為女人流血,可以為女人犧牲性命,只要能保障得為他們所愛的女人的安全,只要能博得美人的一笑。當時的女人也就以此為快慰;如果沒有服務的武士,即是沒有顛倒在石榴裙下的人,那便是對於女人的羞辱。因此我便幻想著:那時該多麼羅曼諦克,該多麼富於詩意。頂好我也有這末樣幾個忠心的武士呵……但是現在我有了這末樣兩個武士了,這末樣兩個勇敢的水兵!他們因為爭著和我跳舞,便互相用手槍射擊起來。這對於我是光榮呢,還是羞辱呢?喂,這完全是別的一種事!這裡沒有羅曼諦克,這裡也沒有什麼詩意,對於我,有的只是羞辱,羞辱,羞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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