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麗莎的哀怨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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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在黃浦灘公園中認識了一個俄國女人,她約莫有三十歲的樣子,看來也是從前的貴族。在談話中我知道了她的身世:她的丈夫原充當過舊俄羅斯軍隊中的軍官,後來在田尼庚將軍麾下服務,等於田尼庚將軍失敗了,他們經過君士坦丁堡跑到上海來……現在他們在上海已經住了一年多了。 「你們現在怎麼樣生活呢?你們很有錢罷?」我有點難為情地問她這末兩句。她聽了我的話,溜我一眼,將臉一紅,很羞赧地說道: 「不挨餓已經算是上帝的恩惠了,哪裡還有錢呢?」 「他現在幹什麼呢?在什麼機關內服務嗎?」 她搖一搖頭,她的臉更加泛紅了。過了半晌,她輕輕地歎著說道: 「事到如今,只要能混得一碗飯吃,什麼事都可以做。他現在替一個有錢的中國人保鏢……」 「怎嗎?」我不待她說完,就很驚奇地問她道,「保鏢?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你不曉得這是怎麼一回事嗎?在此地,在上海,有許多中國的有錢人,他們怕強盜搶他們,或者怕被人家綁了票,因此雇了一些保鏢的人,來保護他們的身體。可是他們又不信任自己的同國人,因為他們是可以與強盜通氣的呵,所以花錢雇我們的俄羅斯人做他們的保鏢,他們以為比較靠得住些。」 「工錢很多嗎?」我又問。 「還可以。七八十塊洋錢一月。」 忽然我的腦筋中飛來了一種思想:這倒也是一條出路。為什麼白根不去試試呢?七八十塊洋錢一月,這數目雖然不大,但是馬馬虎虎地也可以維持我們兩個人的生活了。於是我帶著幾分的希望,很小心地問她道: 「請問這種差事很多嗎?」 「我不知道,」她搖一搖頭說道,「這要問我的丈夫洛白珂,他大約是知道的。」 於是我也不怕難為情了,就將我們的狀況詳細地告知了她,請她看同國人的面上,托她的丈夫代為白根尋找這種同一的差事。她也就慨然允諾,並問明瞭我的地址,過幾天來給我們回信。這時正是六月的一天的傍晚,公園中的遊人非常眾多,在他們的面孔上,都充滿著閒散的,安逸的神情。雖然署氣在包圍著大地,然而江邊的傍晚的微風,卻給了人們以涼爽的刺激,使人感覺得心曠神怡。尤其是那些如蝴蝶也似的中國的女人們,在她們的面孔上,尋不出一點憂悶的痕跡,我覺得她們都是沉醉在幸福的海裡了。我看著她們的容光,不禁愴懷自己的身世:四五年以前我也何嘗不是如她們那般地幸福,那般地不知憂患為何事!我也何嘗不是如她們那般地豔麗而自得!但是現在……現在我所有的,只是目前的苦痛,以及甜蜜的舊夢而已。 可是這一天晚上,我卻從公園中帶回來了幾分的希望。我希望那位俄國夫人能夠給我們以良好的消息,白根終於能得到為中國人保鏢的差事……我回到家時,很匆促地就這把這種希望報告于白根知道了。但是白根將眉峰一皺,無力地說道: 「麗莎,親愛的!你須知道我是一個團長呵……我是一個俄羅斯的貴族……怎麼好能為中國人保鏢呢?這是絕對不能夠的,我的地位要緊……」 我不禁將全身涼了半截。同時我的憤火燃燒起來了。我完全改變了我的過去的溫和的態度,把一切憐憫白根的心情都失掉了。我發著怒,斷續地說道: 「哼!現在還說什麼貴族的地位……什麼團長……事到如今,請你將就一些兒罷!你能夠挨餓,如豬一般地在屋中睡著不動……我卻不能夠啊!我還能夠,我不能夠再忍受下去了,你曉得嗎?」 他睜著兩隻失了光芒的,灰色的眼睛望著我,表現著充分的求饒的神情。若在往日,我一定又要懊悔我自己的行動,但是今天我卻忘卻我對於他的憐憫了。 「你說,你到底打算怎樣呢?」我又繼續發著怒道,「當年我不願意離開俄羅斯,你偏偏要逼我跑到上海來,跑到上海來活受罪……象這樣地生活著,不如痛痛快快地被波爾雪委克提去殺了還好些呵!現在既然困難到了這種地步,你是一個男子漢,應該想一想法子,不料老是如豬一般睡在屋中不動……人家向你提了一個門徑,而你,而你說什麼地位,說什麼不能夠失去團長的面子……唉,你說,你說,你到底怎麼樣打算呢?」 鼻子一酸,不禁放聲痛哭起來了。我越想越懊惱,我越惱越哭得悲哀……這是我幾年來第一次的痛哭。這眼見著使得白根著了慌了。他走上前來將我抱著,發出很顫動的,求饒的哭音,向我說道: 「麗莎,親愛的!別要這樣罷!你不說,我已經心很痛了,現在你這樣子……唉!我的麗莎呵!請你聽我的話罷,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不過我請求你,千萬別要提起過去的事情,因為這太使我難過,你曉得嗎?」 女子的心到底是軟弱的……我對他生了很大的氣,然而他向我略施以溫柔的撫慰,略說幾句可憐的話,我的憤火便即時被壓抑住了。他是我的丈夫呵,我曾熱烈地愛過他……現在我雖然失卻了那般的愛的熱度,但是我不應當太過於使他苦惱呵。他是一個很不幸福的人,我覺得他比我還不幸福些。我終於把淚水抹去,又和他溫存起來了。 我靜等著洛白珂夫人來向我報告消息…… 第二天晚上洛白珂夫人來了。她一進我們的房門,我便知道事情有點不妙,因為我在她面孔上已經看出消息是不會良好的了。她的兩眉蹙著,兩眼射著失望的光芒,很不愉快地開始向我們說道: 「……對不住,我的丈夫不能將你們的事情辦妥,因為……因為保鏢的差事有限,而我們同國的人,想謀這種差事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無論你到什麼地方去,我的丈夫說,都會碰到我們的同國人,鬼知道他們有多少!例如,不久以前,有一個有錢的中國人招考俄國人保鏢,只限定兩個人;喂,你們知道有多少俄國人去報名嗎?一百三十六個!一百三十六個!你們看,這是不是可怕的現象!……」 她停住不說了。我聽了她的話,也不知是哭還是笑好。我的上帝呵,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是怎麼一回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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