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菊芬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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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自從這一晚在江邊與菊芬別了以後,差不多有一個禮拜的樣子,我沒有到勞動學校來看她們。我不願意再見她了,見了她徒使我感覺得無限的苦痛。她就同有什麼偉大的吸引性也似的,無論我自持得怎樣地鎮靜,可是一見了她,我的一顆心就要跳動起來了。她實在是太可愛了,倘若天使是世界上最可愛的,那麼她就是天使了。我一方面感覺得我不得不愛她,但一方面我的意識又告訴我說,「菊芬是一個可愛的姑娘,薛映冰也是一個可愛的孩子,他倆正是天生成的伴侶,你有什麼權利來擾亂他們倆的愛情呢?喂!算了罷,你沒有戀愛菊芬的資格……」這一種內心的衝突,真是使我痛苦極了!最後,我決定往下去不多見菊芬的面,或永不見菊芬的面,慢慢地用強制的工夫,來冷淡自己對於菊芬的感情。 真的,我有六七天沒有見著菊芬了。我何嘗不想見她,可是見了她徒增加我的愁苦與悵惘…… 同時,在這六七天之內,H鎮的政局大大的變動了:街上所有革命的標語盡被撕去;逮捕左傾分子……驚慌……恐怖……不安定的現象…… 我這時對於政治的悲憤,一時地將我對於菊芬的想念壓低下去了。我這時是住在C路F裡一位友人家裡的前樓上,凡C路終角的刑場上槍斃人的槍聲,我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地。環境逼迫我不能多出門,可是自有我這位同居的友人報告我:在刑場上槍斃的是一些什麼人。……這些被槍斃的人從前是很忠實的革命黨員,而現在卻被政府加上一個暴徒的罪名。……這些殺人的槍聲簡直把我的一顆心震裂得痛不堪言。在心痛得最厲害的時候,我似乎覺著我要走入瘋癲,我要同著他們一塊兒死去。 一天吃過午飯以後,我迎著風躺在籐椅子上面,這時恰又聽見刑場上的槍聲。我的一顆心始而為之裂痛,繼而被我強制得又平靜下來了。我又想起來我向菊芬所提出來的一個問題:「繼續做文學工作呢,還是將筆拋下去拿起槍來?」在這一次我是堅定地決定了:「現在是拿槍的時代了!什麼文學,什麼革命文學,這都是狗屁!我能這樣地靜聽著這種萬惡的槍聲嗎?我能硬看著他們被槍斃嗎?喂!我是一個渾蛋!我是一個最可恥的怯懦者!我應當拿起槍來……」 「信!」郵差送進一封信來。 信面的字,我認得是梅英的筆跡,便拆開看道:「江霞同志:我們是前天搬到H鎮來的。我們的學校已經被兵占住了。菊妹現在的病很重,一忽兒想起她的故鄉來,一忽兒又想起革命的前途……也不知哭了許多次。她很想念你,倘若你有工夫的時候,請你務必來看她一下。……」我將信看完,便連忙將衣拿起,出了門,照著信上所指示的地址走來。當我出了弄口,走了很多的路的時候,覺得炎熱的陽光曬得我的臉很痛,才知道我忘記了戴帽子。近來H鎮的銅元隨著「清黨運動」都被清光了,弄得我們連坐黃包車的銅元都沒有,只得勞動自己的兩腿走路。沒有戴帽子的我,這時雖然是忍受不了如火焰也似的陽光,但也只得聽著了。 菊芬兩姊妹所住的,是一間陳舊的,狹小的,光線不強的前樓。當我將要走進她們的房門時,這時房門並未關著,我停一下向房內一看:一張破敗的木桌子立在窗前,上面放著一些洗臉盆之類,東邊靠床橫著一張沒帶帳子的木床,床上躺著一個臉朝裡的,頭髮蓬鬆著的病人;梅英在牆角上彎著腰收拾汽爐子,或者是正在為菊芬煎藥呢……全房內充滿了寂寥而淒涼的空氣,令人即刻發生淒涼之感。 「梅英同志,我來了。」我走進房內,恐怕驚動了病中的菊芬,輕輕地向梅英說道:「菊芬睡著了嗎?她現在的病怎樣了?……」 梅英還未來得及回答的時候,菊芬已經將臉翻轉過來,聲音很微弱地微笑著向我說道: 「江霞同志,你來了嗎?你接著了梅英的信嗎?」 我點一點頭。這時我仔細地看一看她的面容,覺得比從前黃瘦得多了。她的兩片嫩紅如朱也似的嘴唇,現在已經是灰白的了,這表明她這一次的病的確是很厲害的。但是她的微笑還是如從前一樣的溫柔和善而動人,她的眼光還是如從前一樣的活潑而有神。雖然她這時是一個很弱的,很黃瘦的病人了,但她只要一微笑,一開口,那你即覺得她還是如從前一樣的可愛,不過增加一點病的風韻罷了。 「呵,我們有很久不見面了,你近來好嗎?我真是有點想念你呢!你看,我們房裡連一張椅子都沒有,坐都沒處坐,請你就坐在我的床上罷。呵,我看你也有點消瘦了呢,你的身體也有點不好嗎?我們搬到此地已經有兩三天了。你曉得嗎?我們是被丘八趕走的,差一點我們的性命都沒有了……」 「我看你的病很重,現在好了些嗎?」我很不安地說。 「沒有什麼。今天已經是好得多了。因為受了寒,發燒了一兩天,又加之受了丘八太爺的氣,就這樣地就害起病來了。還好,現在我覺得已經沒有什麼了,再過兩天就會完全好起來的……」 菊芬說著說著,想坐立起來,似乎要表示她已經是好了的樣子,可是我同梅英卻一致地攔阻她道: 「喂!請你躺著罷!別要坐起來,坐著是很吃力的!」 梅英連忙用手托著她的背,又將她放下躺著,她並不反抗,惟對我們笑著說道: 「你們以為我連坐的力氣都沒有了嗎?好,躺著我就躺著,其實躺著真不舒服呢。唉!江霞同志,我一生最討厭的是病,倘若世界上沒有病這種東西,那我們倒多快樂呵!唉!病,真是討厭的東西!」 「你的身體很弱,我勸你少說些話罷!」 多說話足以傷神,我見著她這樣地多說話,很不放心,所以這樣地勸她,可是她卻笑著反問我道: 「怎麼呀?你禁止我說話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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