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菊芬 | 上頁 下頁


  當晚回到家裡,吃過晚飯後,很早地我就睡下了。我想早些入夢,好忘記日間的一切,但睡神總不光臨我。我覺著我已陷入失望的海裡,永遠沒有跳出的希望。我決定犧牲自己,忍受苦痛,消除對於菊芬的心思,但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這一夜在,「但是菊芬真是一個可愛的姑娘呵!……」的幻想中,勞得我心神疲倦,一直到天亮的時候才睡著。

  ……H省的農民問題鬧得很厲害了。農民直接起來打倒劣紳,土豪,沒收大地主的土地……土地革命的空氣日漸緊張起來:這種緊張的空氣逼著「革命的」政府不安而搖動起來,漸漸顯露出自己原來的面目。這是因為所謂革命的領袖自己原來都是神聖的土地的保護者,自己原來都是與土豪劣紳有密切的關係的……

  H鎮近來革命的空氣日漸消沉下去,而反動的空氣卻一天緊張似一天,似乎再沒有預防的可能了。如六月天的下午,天氣異常地燥熱,從南天角上烏雲漸漸地聚集起來,散佈起來,漸漸地將太陽遮蔽起來,同時遙遙地,隱隱地聞著雷聲,——這是暴風雨將至的徵兆;雖然暴風雨這時還沒有在我們的眼前吼叫起來,但是我們已經覺得這是不可免的,即刻就要發生的事實了。

  我本要拿起筆來從事一部長篇小說的創作,但是一因為天氣太熱,拿起筆來就是滿身汗,實在不能工作;二因為政治的空氣將我煩悶住了,這時我就同害了狂熱病的樣子,弄得心神不定,坐臥也不安;因此,我所預定的長篇小說,雖然起了幾個頭,但結果只是起了幾個頭,所買來的稿子紙還是空白著。

  我這時真是煩悶極了!有一個問題在我的心裡盤旋著而不能解決:繼續從事文學的工作呢,還是將筆丟下去拿起槍來?現在只有槍彈可以解決一切的問題,我還寫什麼小說幹嗎呢?但是革命是多方面的,我應當在文壇上做一員革命的健將,將我的筆鋒做為攻敵的大炮……但是這恐怕是妄想罷?還是去拿槍的好,現在是拿槍的時代!……這個問題將我苦住了,不能得著一個堅定的解決。我曾問過一個與我相識的團長:「我能當兵麼?我現在想當兵,請你把我收取在你的團裡。」他笑起來了,說道:「笑話!你當兵?你還是寫你的小說罷,你的小說寫得實在不壞!」我聽了這位團長的話,我感覺到有點羞辱。我為什麼不能當兵呢?也許我的身體弱不能吃苦,連槍都背不動,但是我可以練習呀!……同時我又想道:我的小說還不壞!我還是盡我的所長罷,我可以寫出幾部與革命很有益處的小說來。……

  這個問題真是把我苦住了!我因之咒駡我自己是一個無用的人,是一個隻會幻想而不會實行的人……我與菊芬兩姊妹來往得很相熟了,雖然她們很恭敬我,很願意與我親近,但我有時卻慚愧起來:菊芬這樣天使似的女子,這樣勇敢而純潔的女子,我實在不配愛她。我是一個無用的人,我應當羞見她,我在她的面前應當抱愧,深深地抱愧。

  「我還是拿槍去罷?……不,我先去徵求菊芬的意見,且看看她是如何地勸我……」我於是這樣地決定了。倘若菊芳勸我拋棄文學的工作,而從事拿槍運動,那我將一定聽從她的話,而再不至於有什麼遲疑了。為著革命的利益,為著菊芬的意見,為著我自己的良心,我應當如此做去。……

  一天禮拜日的傍晚,我與菊芬兩個人坐在江邊的草地上,眺瞻著那夕陽欲墜的時候的晚景。夕陽射在流動的江波中,幻成萬條閃灼的金影。對岸的林木,在日中看之,本來是很鬱綠的,此時受著夕陽的返照,卻亦形成了黃色,好似秋天的景象。帆船不斷地往來,遙遙地聽著舟子們唱著悠揚而哀怨的晚歌。這時涼爽的晚風漸漸地將暑氣吹散,使人感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清快。

  菊芬穿著一件旗袍式的白綢子長衫,一雙白帆布鞋,在晚風的輕蕩之中,她素雅得如雪中的仙女一樣。她近來的臉色比以前更變為豐腴潔白而紅嫩了。這時她是這樣地美麗,這樣地飄逸,這樣地令人神往……我很難尋得適當的形容詞來把她形容出來。我倆坐著的距離不過二尺,因之我深深地感覺得她的風韻,領受著她的身上一種處女的香氣。她的兩個柔媚的乳峰是這樣動人地高高地突起……

  「我們每天做事做到晚,真是有點厭煩呢。若要每天傍晚都能坐在這江邊的草地上休息休息,領略一點自然界所給予我們的安慰,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呵,江霞同志,你在想什麼呀?」

  我正在沉默著,一手支持著頭,深深地幻想的當兒,忽然聽見菊芬問我,我不知因為什麼,忽地有點羞赧起來。「她也許看透我的心事罷?也許她猜著了我現在所想的是關於她的事罷?……」我這樣地想著,不覺又有點悔恨:我已經決定不在菊芬身上再起什麼念頭了,為什麼我現在又在幻想她,又為她的美麗所引誘呢?她固然是可愛,真正地可愛,但她不是為著我的,我不應當愛她……她與薛映冰是天生成的一對,她自有愛人,她自有愛她的人,我不應當,我不應當呵……

  「江霞同志,你在想什麼呀?」菊芬見著我不語,又繼續問道,「你在做詩嗎?還是在想心事?……這樣的好景致真值得做一首詩來紀念呢!你是不是在做詩,請你告訴我!」

  「不是的,我是在想心事,我想我與你識面的時候太遲了。我恨我沒有……」我有點口吃起來了,不敢再說將下去。說了這幾句之後,我又悔恨我自己不應當向菊芬表示這種意思。我為什麼要向她表示這種意思呢?這不是多餘的嗎?我已經決定不再起戀愛她的念頭了,為什麼我現在要說出這幾句話來?菊芬一定要罵我,一定要笑我是愚人……我是這樣地想著,靜等著菊芬的回答。

  「是的呵,我們見面的時期是太遲了。當我初次讀了你的書的時候,我就想見見你的面,可是到現在才與你遇著呢。江霞同志,說起來人生的遇合,真是很難預料呢。我怎麼能夠料著與你在H鎮見面呢?可不是嗎?」

  菊芬說著這話的時候,神情是非常地平靜,顯見得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見著她這種樣子,似乎很感覺著一種羞辱,但同時我又放起心來了。我想道,「也好,她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否則,她也不知是要罵我,還是要笑我呢。」我把心平一平,也就隨著她的話音說道:

  「是的呵,人生的遇合是不能預先料到的。我也沒料到我會在此地與你遇見呢。我更沒料到我能在這江邊上與你並排坐著,瞻眺這江中的晚景……」

  我覺著我的話又有點不對了,照這樣地說下去,豈不是又要引出「那一個問題」來了嗎?……忽然我想起來今天來見菊芬的目的,是要徵求菊芬對於我「繼續從事文學工作呢,還是將筆拋下去拿起槍來?」的意見,而不是來與菊芬談愛情,也不是來與菊芬並排坐在江邊草地上,瞻眺這夕陽欲墜的時候的晚景。我連忙改變話頭,向菊芬笑著說道:

  「呵,我想起來了,我現在有一個問題要請你替我解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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