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菊芬 | 上頁 下頁


  § 一

  那時H鎮還是革命的中心,從四方聚集來的,有很多逃亡的革命青年。我是一個流浪的文人,住在S埠,從未積極地參加過政治活動,本沒有逃亡的必要;可是因為S埠惡劣的反動的空氣日漸緊張,我的頭腦因之窒塞得昏眩不堪,實在不能再忍默著住將下去了,所以也就跑到H鎮來。

  到H鎮後閑住了幾個月,在這幾個月之中,遇見了許多有趣的人物,而最令我記憶著而不能忘卻的,那恐怕要算是菊芬的兩姊妹了。我與菊芬的姊姊梅英認識得比較早些,在認識了梅英兩禮拜之後,我才與菊芬見了面。

  我與梅英是這樣認識的:一日我因有些事情來到我的朋友林雙木君家裡,不幸林君出去了,只有他的夫人曼華留在家裡。我們之間是很隨便的從沒客氣過,我看見林君不在他的書房內,便走進他的臥房了。這時房中坐著三個女子,她們正在談話呢,見我走進房中,便都立起身來。第一個是圓圓的白淨的面孔見人即笑迷迷地呈露著兩個有趣的笑窩,這是林君的夫人曼華。第二個是一個很矮瘦的女子,面色是灰黃的,表現出很可憐的神情;我與她已認識得很久了,她的名字叫做秦素雲,是四川人。等我要注意看第三個,為我所不認識的女子慶,為我的愛人報仇,為我的同志報仇!我的愛人是被軍閥捉去殺掉了!……」

  梅英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是非常地淒慘,似乎要哭的樣子。然而我抬頭望望她,她的兩眼內並沒有起淚潮;她還是持著冷靜的神情,絲毫不令人感覺得她是悲哀地要哭起來的樣子。

  梅英依舊默默地兩眼朝著窗外望著,似乎向那白雲端裡,追憶她那在重慶為軍閥所殺死的愛人……

  § 二

  我與梅英此後就漸漸地熟識起來了。這是一個極冷靜的女子,不喜歡多說話,在第一眼觀之,似乎很缺乏熱情。不過,你若與她相處久了,在言語的流露間,你便感覺得她並不是沒有熱情的人,不過她的熱情不十分容易表現出來罷了。她的鼻樑很高,牙齒很白,身材適中,也可以說是一個還美麗的女子,不過她的美麗被她的冷靜的表情所遮壓了,不能引起人的注意。

  後來她到江岸勞動學校做教師去了。我曾答應她到她的學校參觀,並且有閒空時,我可以時常去看她。她曾說了一兩句感激的話,然而在她的表情上看來,她並不表示什麼歡迎,不過是隨便說了一兩句感激的話罷了。

  自從她到了學校之後,我們很少的時候能夠會遇著。我幾次想到江岸去看看她,並參觀勞動學校辦理得好不好,可是我總未成行。這時已經是暑氣薰蒸,十分炎熱的夏天了,——我總未成行的原故,大約多半是因為怕熱。但是我總有點惦惦不忘的心情,我以為我既然答應了她,而不照自己的話去做,這是不應當的事情。也許梅英因此要輕視我呢,也許梅英因此要罵我是一個好說誑話的人呢……

  這是一個下午,一輪火炎炎的太陽在人們頭上示威;車馬喧嚷,人跡擁擠的A馬路上的空氣,更是燥熱得異常。我因為要到旅館內會一個新到H鎮的友人,所以不得不忍受一點苦痛出來走幾步路了。當我走到A路與C路交錯的當兒,遠遠地我看見前面有兩個打著玫瑰色的傘的女子走來。那一個穿著天青色的衣裳的,似乎是梅英的樣子,可是那個與梅英並排走著的,穿著黃色的衣裳的女子,因為她的頭部被傘所遮蔽住了,我不能判定是誰。我於是立著不動,等著她兩個到來。我當時心裡想道,「很久沒與梅英見面了,今天卻不料在路上遇著了她,也好,我可以問問她的近狀。呵,我真有點對不起她……」想到這裡,她倆已經走到我的跟前了。我連忙走前兩步,向梅英打招呼,在這個當兒,我向那位穿黃色衣裳的女子看一看,卻不認得她是誰。只見她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很窈窕的姑娘,具著一副白淨的瓜子樣兒的面孔,兩腮泛著桃色的紅暈,鼻樑上因為熱的緣故,呈現出幾粒細微的汗珠;她的剪短的頭髮蓬鬆著,不似梅英的整齊,她那由微笑而從紅嫩的口唇內透露出來的牙齒,不似梅英的潔白無疵。可是在她的表情上,在她微笑時候的兩個笑窩裡,在她那一雙水滴滴的秋波也似的眼光中,我即刻感覺得她是一個又天真,又活潑,又美麗,又純潔的少女。她的態度實在是自然得可愛,我雖然與她初次見面,這時雖然還未與她說話,但是她所給予我的印象,將永遠印在我的心裡,留在我的腦裡,不會消逝下去。

  「呵,許久不見了,江霞同志,你近來好嗎?」

  「謝謝你!我近來無所謂好不好。你近來好嗎?我真對不起你!我老想去看你,可是我怕熱,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去看你一次,真是對不起你!……」這時我臉上的汗珠滴將下來了,我一邊拿手帕拭汗,一邊向梅英繼續說道:「天氣這樣熱,簡直熱得要命,卻不料在這種大熱的天氣,你們居然出來了。」

  「我們因為有一點事情,不得不出來。」

  我轉過臉向著梅英的同伴的女子望一望,笑著問道:

  「呵,這一位是誰,我還不認得呢。你們是同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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