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沖出雲圍的月亮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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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婦人生怕曼英尋錯了號數。她以為這位小姐所要找著的李先生,大概是別一個人,而不會是住在她家裡的前樓上的李先生……曼英不等她說下去,即刻很確定地說道: 「我問的就是你們前樓上住著的李先生,他在家裡嗎?」 「呵呵,在家裡,在家裡,」那婦人連忙點頭說道,「請你自己上樓去看看罷,也許還沒有起來。」 曼英走上樓梯了。到了李尚志房間的門口。忽然一種思想飛到她的腦海裡來,使她停住了腳步,不即刻就動手敲叩李尚志的房門。「他是一個人住著,還是兩個人住著呢?也許……」於是那個女學生,為她在寧波會館前面所看見的那個與李尚志並排行走著的女學生,在她的眼簾前顯現出來了。一種妒意從她的內心裡一個什麼角落裡湧激出來,一至於湧激得她感到一種最難堪的失望。她想道,也許他倆正在並著頭睡著,也許他們倆正在並做著一種什麼甜蜜的夢……而她,曼英,孤零零地在他們的房門外站著,如被風雨所摧殘過的一根木樁一樣,誰個也不需要,誰個也不會給她以安慰和甜蜜…… 她又想道,為什麼她要來看李尚志呢?她所需要于李尚志的到底是些什麼呢?她和李尚志已經走著兩條路了,現在她和李尚志已經沒有了什麼共同點,為什麼李尚志老是吸引著她呢?今天她是為愛李尚志而來的嗎?但是李尚志原是她從前所不愛的人呵……如果說她不愛他,那她現在又為什麼對於那個為她所見過的女學生,也許就是現在和李尚志並頭睡著的女子,起了一種妒意呢?……曼英想來想去,終不能得到一個自解。忽然,出乎曼英的意料之外,那房門不用敲叩而自開了。在她面前立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她今天所要來看見的李尚志。李尚志的歡欣的表情,即刻將曼英的思想驅逐掉了。曼英覺著那表情除開同志的關係外,似乎還含著一種別的,為曼英所需要的……她也就因之歡欣起來了。 她很迅速地將李尚志的房間用眼巡視了一下,只看見一張木架子床,一張長方形的桌子,那上面又擺著一堆書籍,又放著茶壺和臉盆……她所擬想著的那個女學生,一點兒影子也沒有。「他還是一個人住著呵!……」她不禁很歡欣地這樣想著,一種失望的心情完全離她而消逝了。 曼英向李尚志的床上坐下了。房間中連一張椅子都沒有。李尚志笑吟吟地立著,似乎不知道向曼英說什麼話為好。那種表情為曼英所從沒看見過。她想叫他坐下,然而沒有別的椅子。如果他要坐下,那他便不得不和曼英並排地坐下了。曼英有點不好意思,然而她終於說道: 「請你也坐下罷,那站著是怪不方便的。」 「不要緊,我是站慣了的。」李尚志也有點難為情的樣子,將手擺著說道,「請你不要客氣。你吃過早飯了嗎?我去買幾根油條來好不好?」 「不,我已經吃過早飯了。請你也坐下罷,我們又不是生人……」 李尚志勉強地坐下了。將眼向著窗外望著,微笑著老不說話。曼英想說話,她原有很多的話要說呵,但是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忽然她看見了那張書桌子上面擺著一個小小的像片架,坐在床上,她看不清楚那像片是什麼人的,於是她便立起身來,走向書桌子,伸手將那張像片拿到手裡看一看到底是誰。她即刻驚異起來了:那像片雖然已經有了一點模糊,然而她還認得清楚,這不是別人,卻正是她自己!她覺得這是很奇怪的事情了。她從來沒有贈過像片與任何人,更沒贈與過李尚志,這張像片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而且,她又想道,李尚志將她的像片這樣寶貴著幹什麼呢?政局是劇烈地變了,人事已與從前大不相同了,而李尚志卻還將曼英的像片擺在自己的書桌上…… 「曼英,你很奇怪罷,是不是?」李尚志笑著問,他的臉有點泛起紅來了。 曼英回過臉來向李尚志望著,靜等著他繼續說將下去。 「你還記得我們在留園踏青的事嗎?」李尚志繼續紅著臉說道,「那時我們不是在一塊兒攝過影嗎?那一張合照是很大的,我將你的像片從那上面剪將下來,至今還留著,這就是……」 「真的嗎?」曼英很驚喜地問道,「你真這樣地將我記在心裡嗎?呵,尚志,我是多末地感激你呵!」 曼英說著說著,幾乎流出感激的淚來。她將坐在床上的李尚志的手握起來了。兩眼射著深沉的感激的光芒,她繼續說道: 「尚志,我是多末地感激你呵!尤其是在現在,尤其是在現在……」 曼英放開李尚志的手,向床上坐下,簌簌地流起淚來了。 「曼英,你為什麼傷起心來了呢?」李尚志輕輕地問她。 「不,尚志,我現在並不傷心,我現在是在快樂呵!……」 說著說著,她的淚更加流得湧激了。李尚志很同情地望著她,然而他找不出安慰她的話來。後來,經過了五六分鐘的沉默,李尚志開口說道: 「曼英,我老沒有機會問你,你近來在上海到底做著什麼事情呢?阿蓮對我說,你在一個什麼夜學校裡教書,真的嗎?」 曼英驚怔了一下。這問題即刻將她推到困難的深淵裡去了。她近來在上海到底做著什麼事情呢?……據她自己想,她是在利用著自己的肉體向敵人報復,是走向將全人類破滅的路……她依舊是向黑暗反抗,然而不相信先前的方法了……她變成一個激烈的虛無主義者了。但是現在如果曼英直爽地將自己的行為告訴了李尚志,那李尚志對於她的判斷,是不是如她的所想呢?那李尚志是不是即刻就要將她這樣墮落的女子驅逐出房門去?那李尚志是不是即刻要將那張保存到現在的曼英的像片撕得粉碎?……曼英想到此地,不禁大大地戰慄了一下。不,她不能告訴他關於自己的真相,自己的思想!一切什麼都可以,只要李尚志不將她驅逐出房門去!只要他不將她的像片撕得粉碎!…… 「是的。不過我近來的思想……」她本不願意提到思想的問題上去,但是她卻不由自主地說出來思想兩個字。 「你近來的思想到底怎樣?」李尚志逼視著曼英,這樣急促地問。 話頭已經提起來了,便很難重新收回去。曼英只得照實地說了。 「我的思想已經和先前不同了。尚志,你聽見這話,或者要罵我,指責我,但是這是事實,又有什麼方法想呢?」 李尚志睜著兩隻眼睛,靜等著曼英說將下去。曼英將頭低下來了。停了一會,她又輕輕地開始說道: 「尚志,你是知道我的性格的。我說我的思想已經和先前的不同了,這並不是說我向敵人投了降,或是什麼……對於革命的背叛。不,這一點都不是的。我是不會投降的!不過自從……失敗之後……我對於我們的事業懷疑起來了:照這樣幹將下去,是不是可以達到目的呢?是不是徒然地空勞呢?……我想來想去,下了一個決定:與其改造這世界,不如破毀這世界,與其振興這人類,不如消滅這人類。尚志,你明白這種思想嗎?……現在我什麼希望都沒有了。如果說我還有什麼希望的話,那只是我希望著能夠多向幾個敵人報復一下。我不能將他們推翻,然而我卻能零碎地向他們中間的分子報復……這就是我所能做得到的事情。尚志,這一種思想也許是不對的,但是我現在卻不得不懷著這種思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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