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沖出雲圍的月亮 | 上頁 下頁
十一


  然而,曼英想來想去,總覺得那光明的實現,是太過於渺茫的事了。與其改造這世界,不如破毀這世界,與其振興這人類,不如消滅這人類。是的,這樣做去,恐怕還有效驗些,曼英想道,從今後她要做這種思想的傳佈者了。

  光陰一天一天地過去,曼英手中的錢便也就一天一天地消散。她寫了許多信給母親,然而總如石沉大海一樣,不見一點兒迴響。怎麼辦呢?……同時,旅館中的茶房不時地向她射著奇異的眼睛,曼英覺得,如果他們發現她是一個孤單的,無所依靠的窮女郎,那他們便要即刻把她拖到街上去,或者打什麼最可怕的壞主意……怎麼辦呢?曼英真是苦惱著了。在她未將世界破毀,人類消滅以前,那她還是要受著殘酷的黑暗的侵襲,這侵襲是怎樣地可恨,同時又是怎樣地強有力而難於抵抗呵!

  曼英想來想去,想不到什麼方法。唯一的希望是母親的來信,然而母親的信總不見來。也許她現在已經死了,也許她現在不再要自己的敗類的女兒了。一切都是可能的,眼見得這希望母親寄錢的事,是沒有什麼大希望了。

  但是到底怎麼辦呢?曼英想到自殺的事情:頂好一下子跳到黃浦江裡去,什麼事情都完結了,還問什麼世界,人類,幹嗎呢?……但是,曼英又想道,這是對於敵人的示弱,這是卑怯者的行為,她,曼英,是不應當這樣做的。她應當繼續地生活著,為著自己的思想而生活著,為著向敵人報復而生活著。不錯,這生活是很困難的,然而曼英應當盡力地掙扎,掙扎到再不可掙扎的時候……

  曼英很確切地記得,那一夜,那在她生命史中最可紀念的,最不可忘卻的一夜……

  已是夜晚的十一句鐘了,她還在馬路上徘徊著,她又想到黃浦灘花園去,又想到一個什麼僻靜的所在,在那裡坐著,好仰望這天上的半圓的明月……但她無論如何不想到自己的小旅館去。她不願看見那茶房的奇異的眼光,不願聽見那隔壁的胡琴聲,那妓女的嬉笑聲……那些種種太使著她感覺得不愉快了。

  她走著走著,忽然覺得有一個人和她並排地走著了。始而她並不曾注意,但是和她並排走著的人有點奇怪,漸漸地向她身邊靠近了,後來簡直挨著了她的身子。不向他注意的曼英,現在不得不將臉扭過來,看了這一位奇怪的先生到底是一個什麼人了。於是在昏黃的電光中,她看見了一個向她微笑著的面孔,——這是一個時髦的西裝少年,象這樣的面孔在上海你到處都可以看得見,在那上面沒有什麼特點,但是你卻不能說它不漂亮……

  曼英模糊地明白了是一回什麼事,一顆心不免有點跳動起來。但她即刻就鎮靜下來了。她雖然還未經受過那男女間的性的交結,但是她在男子隊伍中混熟了,現在還怕一個什麼吊膀子的少年嗎?

  「你這位先生真有點奇怪,」曼英開始說道,「你老跟著我走幹嗎呢?」

  「密斯,請你別要生氣,」這位西裝少年笑著回答道,「我們是可以同路的呵。請問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到什麼地方去與你有什麼關係?」曼英似怒非怒地說。

  「時候還早,」他不注意曼英說了什麼話,又繼續很親昵地說道,「密斯,我請你去白相白相好麼?我看密斯是很開通的人,諒不會拒絕我的請求罷……」

  曼英聽到此地,不禁怒火中生,想開口將這個流氓痛駡一頓,但是,即刻一種思想飛到她的腦裡來了:

  「我就跟他白相去,我看他能怎樣我?在那槍林彈雨之中,我都沒曾害過一點兒怕,難道還怕這個小子嗎?今夜不妨做一個小小的冒險……」

  曼英想到此地,便帶著一點兒笑色,問道:

  「到什麼地方去白相呢?」

  那位少年一聽了曼英的這句問話,便喜形於色,如得了寶貝也似的,一面將曼英的手握起來,一面說道:

  「到一品香去,很近……」他說著說著,便拉著曼英的手就走,並不問她同意不同意。曼英一面跟他走著,一面心中有點躊躇起來。一品香,曼英聽說這是一個旅館,而她現在跟著他到旅館去,這是說……曼英今夜要同一個陌生的人開旅館嗎?……

  「到旅館裡我不去。」曼英很迷茫不定地說了這末一句。

  「這又有什麼要緊呢!我看你是很開通的……」

  曼英終於被這個陌生的少年拉進一品香的五號房間了。曼英一顆還是處女的心只是卜蔔地跳動,雖然在意識上她不懼怕任何人,但是在她的處女的感覺上,未免起了一種對於性的恐怖,她原來還不知道這末一回事呵……她知道這個少年所要求的是什麼,然而她,還是一個元貞的處女……應當怎麼對付呢?她想即刻跑出去,然而她轉而一想,這未免示弱,這未免要受這位流氓的嘲笑了。她於是壯一壯自已的膽量,仍很平靜地坐著,靜觀她的對手的動靜。

  這個漂亮的流氓將曼英安置坐下之後,便吩咐茶房預備酒菜來。

  「敢問密斯貴姓?芳名是哪兩個字?」他緊靠著曼英的身子坐下,預備將曼英的雙手拿到他自己的手裡握著。但是曼英拒絕了他,嚴肅地說道:

  「請你先生放規矩些,你別要錯看了人……」

  「呵,對不起,對不起,絕對不再這樣了。」他嬉笑著,果然嚴正地坐起來,不再靠著曼英的身子了。

  「你問我的姓名嗎?」曼英開始說道,「我不能夠告訴你。你稱我為『恨世女郎』好了。你懂得『恨世』兩個字嗎?」

  「懂得,懂得,」他點著頭說道,「這兩個字很有意味呢。密斯的確是一個雅人……敢問你住在什麼地方?你是一個女學生嗎?」

  「也許是的,也許不是的,」曼英笑著說道,「你問這個幹嗎呢?你先生姓什麼?叫什麼名字?說了半天的話,我還不知道你是一個什麼人……」

  於是這個少年說,他姓錢名培生,住在法租界,曾在大學內讀過書,但是那讀書的事情太討厭了,所以現在只住在家裡白相……也許要到美國留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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