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沖出雲圍的月亮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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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可以說是在我生命史上最大的一個紀念日:我親手槍斃了一個人……如果這事是在一年以前發生的,我是絕對不會相信我是能夠做出這種事情的。我夢想也沒夢想得到我將來會殺人,會做這種可怕的事情。但是今天我是殺了人了,而且我的心很安,並不因之發生特異的感覺,雖然在瞄準的時候,我的手未免有點顫動……事情是這樣經過的,鄉下捕來了一個面目可憎的土豪,他們說他是危害地方的老虎,欺寡淩弱,無所不為……我們以為這是沒有多討論的必要的,便決定將他槍決。一有了決定,大家便爭著執行,幾乎弄得吵打起來。本來關於這件事情,我們女子是沒有份參加的。後來我見他們爭執得不可開交,我便上前說道,這件事不如讓我來做好。男子們同聲贊成,有的竟拍起手來。當拿起槍來的一瞬間,未免有點膽怯,未免動了一動心,想道,這樣一個活拉拉的人即刻就要在我的手中丟命,這未免有點太殘忍吧?……但是我即刻想起來我們的任務,想起來被這個土豪所殘害的人們,便齧著牙恨起來了……我終於在大家鼓掌的聲中將我的敵人槍斃了。有了偉大的愛,才有偉大的恨,欲實現偉大的愛,不得不先實現偉大的恨……」 「昨天正在行軍的當兒,天公落下了大雨,我的傘破了,渾身濕透得差不多如水公雞一樣。此時還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可是一到安下了營時,我便覺得頭有點發燒了。不料頭越燒得越利害,大有支持不住之勢。我是很利害地病起來了。女房主人為我燒了一大堆火,將我的衣服烘乾,後來她很殷勤地勸我在她家的床上睡下。睡下後,我在頭腦昏亂的狀態中,暗自想道,我這一回是定死無疑了……聽說後有大批的追兵……他們一定要將我丟掉,我一個人留在這裡,我是定死無疑了……死我是不怕的,但是就這樣地死了,就這樣糊塗地死了,這不是太不值得了嗎?唉,我是怎樣地想生活著,想生活著再多做一些事情呵!……我覺得我有點傷起心來了,後來我竟流了淚。奇怪!我吃了些酒,發了一身大汗之後,便又覺得身體好起來了。今天還是繼續著和大家一道兒走路,還是繼續著和大家一道兒談論我們的將來的事業……關於這一層,我應當向誰感謝呢?」 「密斯W發了急痧……死了……可憐她奔波了這一路,吃了無限的苦楚,到現在當我們快要到目的地的時候,不幸忽然地死了!『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讓我們把這兩句話做她的挽聯罷。一路中我合她最合得來,但她現在永遠離我而去了……我們沒有佳棺來盛殮她,沒有鮮花來祭奠她,我們很簡單地將她裹在毯子裡,在山坡下掘了一個土坑,放進去埋了。我們的事業不知何時才能成功,然而這個忠勇的,什麼時候也曾是過一個美麗的女郎,現在已經為著這個事業而犧牲了。我怎麼能夠不在她的靈前痛哭一場呢?……」 曼英還記得,那時密斯W之死,在曼英的心靈上是怎樣地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創傷!密斯W可以說是曼英的一個最要好的,情性相投的伴侶,在遙長的南征的路上,曼英有什麼悲哀喜樂,都是與她共分著,但是現在她在半路中死了,曼英再也不能見到她的面,再也不能和她共希望著完成那偉大的事業……曼英思前想後,無論如何,不得不在密斯W的墓前,大大地痛哭一番了。這痛哭與其說是為著密斯W,不如說是為著曼英自己,因為密斯W之死,就是曼英的巨大的,不可言喻的損失呵!…… 在那荒涼的,蔓草叢生的山坡下,密斯W永遠地飲著恨,終古地躺著了……但是曼英覺得,在那裡躺著的不過是密斯W的軀殼,而她的靈魂是永遠地留在曼英的心靈裡。就是到現在雨聲淅瀝的今夜,那密斯W的面相,她的一言一笑,不都是還很清白地在曼英的眼簾前現著嗎?是的,曼英無論如何是不會將她忘記的……也許曼英現在嘲笑密斯W死得冤枉,不應當為著什麼渺茫的偉大的事業而犧牲了自己……但是曼英究竟不得不承認密斯W,那個埋在那不知地名的荒涼的山坡下的女郎,是一個偉大的戰士,是為她所不能忘懷的好友。 自從密斯W死後,生活陡然緊張起來了。和敵人戰鬥的次數逐漸加多了。曼英現在還記得那時她該是怎樣地為著火一般的生活所擁抱著,那時她只顧得和著大家共著憂樂,忽而驚慌,忽而雀躍,忽而覺得光明快近了,忽而覺得黑暗又緊急地迫來,忽而為著勝利所沉醉,忽而為著失敗所打擊……總而言之,在如火如荼的,緊張的,槍林彈雨的生活中,曼英的一顆心沒有安靜下來的機會。 但是到了最後……曼英不願意再回想下去了,因為那會使得曼英太不愉快,太覺得難堪了!光明終於被黑暗所壓抑了,希望變成了絕望……在槍林彈雨之中,曼英並不畏懼死神的臨頭,如果因為她死,而所謂偉大的事業要向前進展一步,那她是不會悔恨的。但是在失敗之後……曼英便覺得自己落入到絕望的,痛苦的,悲哀的海底了。不過這並不因為她起了對於死的恐懼,而是因為那所謂偉大的事業,在她覺得,是永遠地完結了,因之在這地球上將要永遠看不見那光明的一日,而黑暗的惡魔將要永遠歌著勝利。 但是曼英,一個為光明而奮鬥的戰士,會不會在失敗之後,在黑暗的惡魔面前,恭順地寫出自己的悔過書呢?不會的!高傲的性格限定住了曼英的行為,她可以死,可以受侮辱,然而她是不願意投降的……曼英對於偉大的事業是失望了,然而她並沒有對於她自己失望。她那時開始想道,世界大概是不可以改造的,人類大概是不可以向上的,如果想將光明實現出來,那大概是枉然的努力……然而世界是可以被破毀的,人類是可以被消滅的,與其要改造這世界,不如破毀這世界,與其振興這人類,不如消滅這人類。曼英雖然覺得自己是失敗了,然而她還沒有死,還仍可以奮鬥下去,為著自己的新的思想而奮鬥……雖然她不能即刻整個地將它實現,然而她可以零碎地努力著將它實現。曼英仍然是一個戰士,不過這在意味上是別一種方向了。…… 後來……人地生疏的S鎮……小旅館……恐慌的,困憊的生活……對於家庭來信的期待……與陳洪運的識面……在陳洪運的家裡……唉,這些討厭的經過,曼英該是怎樣地不願意將它們回憶起來!曼英願意它們從自己的腦海裡永遠地消逝,永遠地不再湧現出來! 有一天,陳洪運也不知因為什麼,來到曼英住著的小旅館裡。他看見曼英了。曼英那時雖然是很潦倒,雖然是穿著一身破舊的女學生的服裝,但她舊日的神情究竟還未全改,在她的態度上究竟還呈露著一種特點來。陳洪運即刻便認出她是一個什麼人物了。他本來即刻可以將她告發,將她送到囚牢裡或斷頭臺上去,然而不知因為什麼(曼英後來是知道因為什麼了。),他發了慈悲心,要將曼英救出危險。並將她請到自己的家裡。 這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無論在服飾或面孔上,都顯得是一個很漂亮的人物。不過在那一雙戴著玳瑁鏡子的眼睛裡,閃著一種逼人的險毒的,尖銳的光,這光一射到人的身上,便要令人感覺得他是在計算他,要為之悚然不安起來。曼英和他見面時,也有著同樣的感覺……但是陳洪運是一個極精明的,他看見曼英遲疑的神情,便似乎很坦白地說道: 「女士,請你放寬心,我是可以將你保護得安安全全的。在旅館住著,這是極不妥當的事情,如果一經查出,那可是沒有法子想了。我家裡很安適,有一個母親,一個外甫(wife),兩個小孩……如果你住在我的家裡,那我敢擔保誰個都不敢來問你。他們是很知道我的呵。不過,在思想方面,我雖然反對你,但是我絕對不主張……象他們那樣的辦法……請你放心,諸事自有我……」 曼英躊躇起來了。這向她說話的,在思想上,是她的敵人,是她要消滅的一個……然而他現在呈著勝利者的面孔,立在曼英的面前,要救曼英,要向曼英表示著自己的大量。曼英能承受他的恩惠嗎?能在自己的敵人面前示弱嗎?但是在別一方面,她知道陳洪運是可以即刻將她送到斷頭臺上去的,那時她將完結了自己的奮鬥的歷史,將不再能奮鬥了,這就是說曼英輕於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而讓自己的敵人,陳洪運,無數無數的陳洪運,好安安頓頓地生活著下去,不會再受曼英的擾亂了…… 不,這是不聰明的事情!曼英應當利用著這個機會,好延長自己的奮鬥,好慢慢地向自己的敵人報復。如果就此死去,曼英最後想道,那對於她自己是太不值得,對於她的敵人是太便宜了!不,曼英不應當做出這種不聰明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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