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沖出雲圍的月亮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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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同學今天動身到H鎮去,我要去送她的行呢。」曼英見著她的衰老的老母親的一副可憐的形容,雖然口中很活象地扯著謊,可是心中總有點難過。她覺著自己的眼眶內漸漸要湧起淚潮來。但是她忍著心轉而一想,「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便即忙地走出家門,不再向她的母親回顧了。 ……她們終於上了火車。在三等的車廂中,人眾是很擁擠著,曼英和坤秀勉強地得到了一個坐位。她伏著窗口,眺望那早晨的,清明的,綠色的原野,柔軟的春天的風一陣一陣地吹到她的面孔上,吹散了她的頭髮,給她以無限的,新鮮的,愉快的感覺。初升的朝陽放射著溫暖而撫慰的輝光,給與人們以生活的希望。曼英覺得那朝陽正是自己的生活的象徵,她的將來也將如那朝陽一樣,變為更光明,更輝耀。總而言之,曼英這時的全身心充滿著向上的生活力,如果她生有翼翅,那她便會迎朝陽而飛去了。 當曼英向著朝陽微笑的時候,富於脂肪質的坤秀,大約昨夜也沒有入夢,現在伏在衣箱子上呼呼地睡著了。曼英想將她推醒,與自己共分一分這偉大的自然界的賜與,但見著她那疲倦的睡容,不禁又把這種思想取消了。 當晚她們到了H鎮,找到了一家旅館住下……也許是因為心理的作用罷,曼英看見H鎮中電燈要比別處亮,H鎮一切的現象要比別處新鮮,H鎮的空氣似乎蘊含著一種說不出的香味,就是連那賣報的童子的面孔上,也似乎刻著革命兩個字…… 她慶倖她終於到了H鎮了。 在旅館剛一住下腳,她便打電話給柳遇秋,叫他即刻來看她,可是柳遇秋因為參加一個什麼重要的會議,不能分身,說是只能等到明早了。曼英始而有點失望,然轉而一想,反正不過是一夜的時間,又何必這樣著急呢?……於是她也就安心下來了。 第二天一清早,當曼英和她的同伴剛起床的時候,柳遇秋便來了。這是一個穿著中山裝,斜掛著皮帶,挾著黑皮包的青年,他生著一副白淨的面孔,鼻樑低平,然而一雙眼睛卻很美麗,放射著嫵媚的光。曼英大概是愛上了他的那一雙眼睛,本來,那一雙眼睛是很能引動女子的心魂的。 曼英見著柳遇秋到了,歡喜得想撲到他的懷裡,但是一者坤秀在側,二者她和柳遇秋的關係還未達到這種親昵的程度,便終於將自己把持住了,沒有那樣做。 他們開始談起話來:曼英將自己來H鎮的經過告知柳遇秋,接著柳遇秋便滿臉含著自足的笑容,一五一十地將H鎮的情形說與她倆聽,並說明了軍事政治學校的狀況。後來他並且說道,不久要打到北京,要完成偉大的事業……曼英聽得如癡如醉,不禁很得意地微笑起來了。這微笑一半是由於這所謂「偉大的事業」的激動,一半也是由於她看見了柳遇秋這種有為的,英雄的,同時又是很可愛的模樣,使她愉快得忘了形了。呵,這是她所愛的柳遇秋,這是她的,而不是別人的,而不是楊坤秀的!……曼英於是在坤秀面前又有點矜持的感覺了。 過了三日,她們便搬進軍事政治學校了。曼英還記得,進校的那一天,她該是多末地高興,多末地富於新鮮的感覺!同時又是怎樣地畏懼,畏懼自己不能符合學校的希望。但是曼英是很勇毅的,她不久便把那種畏懼的心情擯去了。已經走上了火線,還能退後嗎?…… 於是曼英開始了新的生活:穿上了灰色的軍衣,帶上了灰色的帽子,儼然如普通的男兵一般,不但有時走到街上不會被行人們分別出來,而且她有時照著鏡子,恐怕也要忘卻自己的本相了。在日常的生活之中,差不多完全脫去了女孩兒家的習慣,因為這裡所要造就的,是純樸的戰士,而不是羞答答的,嬌豔的女學生;這裡經常所討論的,是什麼國際情形,革命的將來……而不是什麼衣應當怎樣穿,粉應當怎樣擦,怎樣好與男子們戀愛……不,這裡完全是別的世界,所過的完全是男性的生活!如果從前的曼英的生活,可以拿繡花針來做比喻,那末現在她的生活就是一隻強硬的來福槍了。在開始的兩個禮拜,曼英未免有點生疏,不習慣,但是慢慢地,慢慢地,一方面她克服了自己,一方面也就被環境所克服了。 女同學們有二百多個。花色是很複雜的,差不多各省的人都有。有的說話的話音很奇怪,有的說話簡直使曼英一句也聽不懂。有的生得很強壯,有的生得很醜,有的兩條腿下行走著一雙半裹過的小腳……但是,不要看她們的話音是如何地不同,面貌是如何地相差,以至於走路時那裹過的與沒有裹過的腳是如何地令人容易分別,但是在她們的身上似乎有一件類似的東西,如同被新鮮的春陽所照射著一樣。在她們的眼睛裡閃著同一的希望的光,或者在她們的腦海裡也起伏著同一的思想,在她們的心靈裡也充滿著同一的希望。一種熱烈的,濃郁的,似乎又是甜蜜的氛圍,將她們緊緊地擁抱著,將她們化成為一體了,因此,曼英有時覺著自己不是自己,而僅是這個集體的一部分。這時,曼英的好友,楊坤秀,雖然有時因為生活的艱苦,曾發出來許多怨言,但她究竟也不得不為這種氛圍所陶醉了。 女同學中有一個姓崔的,她是來自那關外,來自那遙遠的奉天。她剛是十七歲的小姑娘,尚具著一種天真的稚氣。但她熱烈得如火一般,宛然她就是這世界的主人,她就是革命的本質。如果曼英有時還懷疑自己,還懷疑著那為大家所希望著的將來,那她,這個北方的小姑娘,恐怕一秒鐘也沒懷疑過,宛然她即刻就可以將立在她的面前的光明的將來實現出來。曼英清清楚楚地記得,她的那一雙圓眼睛是如何地射著熱烈的光,她的腮龐是如何地紅嫩,在那腮龐上的兩個小酒窩又是如何地天真而可愛……曼英和她成為了很親密的朋友。她稱呼曼英為姐姐,有時她卻遲疑地向曼英說道: 「我不應當稱呼你姐姐罷?我應當稱呼你同志,是不是?這姐姐兩個字恐怕有點封建罷?……」 曼英笑著回答她說,這姐姐兩個字並沒有什麼封建的意味,她還是稱呼她為姐姐好。姐姐,這兩個字,是表示年齡的長幼,而並不表示什麼革命不革命,如果她稱呼曼英為姐姐,那她是不會有什麼「反革命」的危險的…… 這個北方的小姑娘聽了曼英的話,也就很安然地放了心了,繼續著稱呼她為姐姐。 那時,曼英有時幻想道:人類到了現在恐怕是已經到了解放的時期了,你看,這個小姑娘不是人類解放的象徵嗎?不是人類解放的標幟嗎?…… 曼英現在固然不再相信人類有解放的可能了,但是那時……那時她以為那一個圓眼睛的天真的小姑娘,就是人類解放的證據:有了這麼樣的小姑娘,難道說人類的解放不很快地要實現嗎?那是沒有的事!……曼英那時是這樣確定地相信著。 因為生活習慣完全改變了的原故,曼英幾乎完全忘卻自己原來的女性了。從前,在C城女師讀書的時候,雖然曼英已經是一個很解放的女子了,但她究竟脫不去一般女子的習慣:每天要將頭髮梳得光光的,面孔擦得白白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有時拿鏡子照一照自己,曼英見著那鏡中微笑著的,宛然是一個風姿綽約的美,你看,那一雙秀目,兩道柳眉,雪白的面孔,紅嫩欲滴的口唇,這不是一個很能令男子注目的女性嗎?……曼英也同普通的女子一樣,當發現自己生得很美麗的時候,不禁要意識到自己的高貴和幸福了。那時,與其說曼英是一個自以為解放了的女子,不如說曼英是一個自得的美人。但是進入了軍事政治學校以後,曼英完全變成為別一個人了。她現在很少的時候照過鏡子,關於那些女孩兒家的日常的習慣,她久已忘卻到九霄雲外去了。她現在只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兵,是一個戰士而已。偶爾在深夜的時分,如果她沒有入夢,也曾想起男女間的關係,也曾感覺到自己的年青的肉體和一顆跳動的心,開始發生著性愛的要求……但是當天光一亮,起身號一鳴的時候,她即刻把這些事情都忘卻了。她又開始和大家說笑起來,操練起來,討論起來什麼革命與反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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