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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誕生(5)


  她沒有說,又忍耐不住的哼起來了。這一次的哼聲是表示她又重新開始一個強烈的陣痛,一種新的身體上的痛苦又在攻擊她,使她無力抵抗地叫起來,並且尖厲地叫著說:

  「要命!痛得要命!」

  大家被她的新的陣痛引起了新的忙亂。看護婦又開始去預備一些棉花和藥布,練習生也忙起來了,她們兩三個人悄悄的私語著,並且把產床上的皮帶拿給她,要她用力的抓著皮帶子。另外一個人跑去叫醫生。

  房子裡的空氣便突然地緊張起來。這緊張壓迫著他,仿佛這一個世界就要在他的面前改變了,使他的心跳動著,望著房子,人們,器具,最後又望著躺在床上叫喊的她。

  她的臉上又起著新的變化。汗水不斷地滾出來。肌肉不斷的收縮。一陣紅,一陣白的顏色在她的臉上不斷的浮沉著。她變成要發狂的狀態似的在床上亂動……

  「㗒唷,痛得很呀!」

  她一面叫,一面把臉亂擺著,被汗水浸濕的頭髮,便紛亂的披散了,象一團水草似的散亂在雪白的枕頭上。

  他握著她的手臂。此外,他不能夠有什麼動作。他的心象鋪滿了砂礫,同時有一個石碾從這砂礫上滾過去,發生不調和的碎亂的聲音,而且,在發痛。

  「唉……」這一個歎息把他的一切感想都包括了。

  他呆望著她的狂亂的樣子,想分擔她的苦痛,但是他只能夠站在她身邊,作一個旁觀者。

  「怎樣我才能夠幫助你呢?唉!」他長久地,一瞬不轉地望著她,覺得她太可憐了。「愛的,」他繼續的在心裡說,「以後我永不要使你再生產了。女人生產太殘酷了!」

  他想了許久才說出這一句:

  「珈!平在這裡……」別的話便用力的也說不出口。

  她偶爾地張開眼睛來向他望了一下,跟著又閉上了,仿佛她是告訴他:她知道他在這裡,然而,她又知道,他在這裡也於她無用……

  她的眼光被他瞭解了,便在心裡說:「如果我是產科醫生,我也許會幫助你的,可是,我現在……」

  這時醫生進來了。全房裡的人們便靜了一下,跟著便動了。醫生看著產婦的樣子,便開始第三次檢查。

  產婦的脈跳已經增高了。叫喊的聲音也特別的淒慘起來,胎兒正在發動……

  「快了!」醫生簡短的說。於是,練習生,看護婦,學生,老媽子,便全體動作起來。跟著,又來了十幾個學生,密密的站滿了房子。

  全體的人們都在等待著。全體的人們都在注視她。但是,全體的人們都是旁觀者,看著她一個人掙扎在無情的痛苦裡,掙扎在死的邊界上,孤獨地和惡魔苦鬥……

  他也不能伸出幫助的手。一切,都不能夠使她得到幫助,科學的發達還沒有使產婦得到減輕痛苦的福利。偉大的同情也不能打動這「自然的權力」。在他,只能夠用沉默的,懊悔的,歎息的眼光望著她,同時在他自己的心上便壓著這個感想:

  「自然的殘酷呵!自然的殘酷呵!」

  同時,產婦的痛苦的叫喊,仿佛也不必別人來幫助。因為,那痛苦,已經是極端地使她昏迷了。

  然而昏迷了幾秒鐘又蘇醒起來。差不多整個的世界都在她的眼前翻著,跳著,破碎著。

  「愛,愛……」他向她連聲的喚。

  她一點也不理會。痛苦已超過一切了。她的聲音象玻璃破碎一樣的喊出來了:

  「我不要生呀!我不要生呀!」

  醫生卻對她說:

  「下來了。用力拉皮帶!」

  她就用力的拉一下,腹痛跟著這用力而增加了,終於使她又乏力的放棄了皮帶。

  「用力!用力!」醫生又催促的說。

  她又鼓動全身的勇氣用一下力,她的叫喊又奇突的增高了,同時她喊著:

  「不行呀!這樣不行呀!我要麻藥!用點麻藥好不好?」

  「好,」醫生說,「就用一點吧,輕些。」

  一個看護婦便拿了一個罩子,套在她的臉上,倒下了幾滴……

  她的叫喊忽然低弱了。但是經過幾秒鐘,她又重新的叫喊起來。

  小孩子的頭出現了。

  「用力!用力!」醫生說。

  「拉皮帶!用力!」許多人也跟著說。

  房子裡的空氣充滿著高度的緊張。仿佛,這裡不是一個接生室,而是水深火熱的一個正在肉搏的戰場。而且,這裡不是產婦一個人掙扎在痛苦裡和死奮鬥,變成全體的人們都參加這一個戰爭。每一個人的臉上都被緊張的心情籠罩了。醫生也變成很嚴重的神氣注視著產婦……

  麻藥繼續地滴。產婦的叫喊跟著藥性而轉移——低下去,又高上來了。

  小孩子的頭露出了一半。

  醫生又開始喊:

  「用力!拉皮帶!」

  許多人又跟著喊:

  「拉皮帶!拉皮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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