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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誕生(3)


  他站在床頭邊,挨著她的臉站著。他的心是慢慢的緊張起來了。常常把手放她的臉上,憐愛地接觸她的臉上的暖氣。間或又忍不住的向她問一聲:

  「怎麼樣了?珈!」

  她只是搖頭。「唉,痛得奇怪!」有時這樣的答一句。這使他明顯地看到,生產的痛苦象一把鐵鋸,那尖銳的鋸齒正在拉著她,而且她是無法抵抗地,忍受著這個苦刑。因此,普遍的同情使他懺悔了。

  「珈……」他親愛地向她叫。然而她沒有回答,只把眼皮動了一下,仿佛要看他,卻又被痛苦遮住了。

  他沉默地望著她。

  忽然在他的耳裡聽到醫生的問話:

  「……什麼時候起……痛的距離……」

  他立刻代替她的回答說:

  「下午五點鐘起,有點痛。八點到十點,每隔二十分鐘痛一次。十點到十二點,每隔一刻鐘痛一次。十二點到兩點……差不多是十分鐘,或更少點。」

  醫生平靜的聽。一個練習生就把他的話寫下來了。於是醫生宣佈說:「看一看!」

  接生室裡的人們便立刻動起來了。醫生跑到洗臉盆邊去洗手。練習生把器具檢查一下又放在桌子上。看護婦拿了藥棉和藥布,一面又把火酒燃燒起來。學生們的眼光在互相交映。產婦的哼聲也逐漸的擴張起來。

  這許多新的景象便增加了新的不安。他的心怦怦地跳著。幾個月來的擔憂,害怕,象一塊鐵似的橫在他心上的事情,現在就要在他的眼前裸露出來了。也許這裸露是使他平安的快樂著,也許這裸露是給他永生的不幸,然而這裸露是不能免了,因此他仿佛落在深沉的迷夢裡,失了自判能力,只是愕愕地看著這一群人的活動,同時在心裡增加著恐怖。他只想和她說幾句話,可是他沒有說出來,也許他不知道應該怎樣說。他始終是機械地握著她的手。

  「唉,愛的!」這聲音只在他的心裡叫著。

  她的哼聲變得很淒慘了。大顆的汗點象黃豆似的從她的臉上滾出來,又沿著臉頰落下去了。那痛苦,顯然的,深深的,鎖在她的眉頭上,使她的眼睛失了平常的光彩。她的整個的臉色被一種黯淡的雲霧籠罩著。

  看護婦便在她的身上開始洗濯……

  「幹什麼?」她驚疑的叫了,「你們這樣子幹什麼呀?」

  一個練習生回答她:

  「不要怕。沒有什麼。我們替你看一看……」

  「是不是馬上就要生?」她仍然用詫異的聲音問。「我等不了呢!」

  「看看才知道。」醫生從洗臉盆邊走過來說,一面套起皮手套,平靜地施行檢查。

  她叫了。厲聲的叫。聲音充滿了整個的接生室。圍繞在她周圍的人們都靜靜地,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醫生的手上。只有站在她臉邊的他,憂愁地望了醫生,望了人群,終於把眼光落在她的臉上,從他自己的眼睛上傳達了他的同情。他悄悄的在她的臉邊說:

  「珈!怎樣,痛得很麼?」

  她沒有回答。哼聲,繼續著,一聲比一聲尖厲地,把奇怪的痛苦反映出來。

  他在不安,在憂慮,在猜測醫生的檢查的結果……

  然而在他的沉默裡,只一瞬,這房子裡的人們又重新活動起來了。所有的眼光都從醫生的手上離開去,跟著又集中在醫生的臉上。

  醫生脫著皮手套,一面說:

  「胎兒還沒有落下來。子宮口還沒有開……」於是轉過臉來向他說:

  「還早呢。恐怕要等到明天午後。」

  「會不會難產?」他焦急的問。

  「大約不會。但是現在還不能確定。」醫生平靜地笑著回答,「小孩的頭的確大……」

  醫生的話是深入到他的心裡了。他知道沒有再問的必要,便沉下眼光去看她:她的陣痛剛剛停止,現著異樣的疲乏,一面她已經聽見醫生的話。他們的手便重新握緊了。

  接著醫生向他說:

  「你就在下面睡吧。」

  「不,你回去。」她接著向他說,同時她的眼裡又浮上新的淚光。

  「我不要睡。」他說。

  「不能這樣。」她用力的吐出聲音來,並且用眼光來增加她說話的力量——「你要回去。你的睡眠很要緊的。你明天還有事……你自己應該知道。」她重新把眼光示意他,使他知道他明天有兩個會議,並且後天他要在大會上做一個重要的報告,他還有許多文章沒有寫完。

  最後他答應了,因為他不能夠和她十分的爭執,便依戀地伴著她,伴了十分鐘,才走去穿他的外套。

  「愛的!」他拿著帽子站在她的床邊說,「好好的在這裡……我明天一清早就來……」還有許多話,他沒有說出來。

  她向他微笑……

  他吻著她,沉重地吻了一下。

  看護婦便告訴他:

  「明天把小人衣服帶來,還有尿布。」

  於是,他走了。輕輕的帶上門,走下樓梯。剛剛走到二層樓,便聽見她的陣痛的哼聲,又開始了。

  他長長的籲出一口氣。

  在路上,深夜的雨還在落著。街燈被密密的細雨蒙住了。他望著馬路,四面是靜靜地,現著一個睡眠的夜,清冷和寂寞的夜。他挨著路邊走去,清楚地聽著他自己的腳步的聲音,和他的心裡的跳動……

  遠處,響著孤獨的汽車喇叭的響聲。

  二

  天亮了。時間,在程子平的睡眠的周圍輕輕地爬著,而且使人感覺不到地爬去了。

  鬧鐘響起來——響在七點上。然而躺在床上的他,仍然被過分的疲乏支配著,支配在深深的睡眠裡,沒有驚醒。

  在他的周圍,日間的一切都重新的活動了。法租界的電車又開始摩著光滑的鐵軌,震動地響著。弄堂裡的人聲,又紛雜地叫囂起來。

  他正在睡眠裡看見她,她的手上抱著一個很可愛的小孩子,微笑地把小孩子送過來……

  ——吻一下,她說。

  他抱過來,一面把臉低下去,可是他的手上的小孩子忽然地消滅了。立刻,他驚慌起來,張大眼睛去看,發現他自己還睡在床上。

  於是他一下爬起來了。擦一擦惺松的眼睛。按一按昏沉的頭。他看見桌上的鐘已經十點了,便趕忙地把衣服穿上。

  一種新的感覺跑到他的腦裡:房子裡空空的,少了一個人,仿佛一切都少了。

  「她,也許……」他立刻想到——「這時已經……」便私心地給了她一個祝福,祝福她平安。

  他自己便開始檢拾小孩子的衣服,尿布,以及一些她的日用的物件,放在一個布箱裡。最後,他把那一篇論文——昨夜拚了命才寫好的一篇不能公開的文章,便小心地疊好了,放在……於是提著箱子走下去。

  外面仍然在下雨。雨點比昨夜的大多了。馬路上響著雨聲。空氣裡充滿著秋雨的冷氣。弄堂口是一片泥濘……

  他坐上一輛洋車。

  在密密的雨的點滴裡,如同雨的複雜的聲音似的,響在他心裡的是這些掛念:

  ……珈……

  ……陣痛……

  ……生產的痛苦……

  ……平安就好了……

  他一直把這些掛念帶到醫院裡。一個看護婦向他微笑著。

  「是小人的衣服吧?」向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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