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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稿(1)


  一

  夜是沉寂著。

  但更其沉寂的,是斷了氣,憔悴,蒼白,浮現著苦惱的幸福的微笑,卻是很模糊,不能真切的辨別出年青或較老的死人的臉。臉,在這上面,夢一般安靜的,雙目閉著,嚴緊而且深陷,角落裡還剩著未幹的淚的餘滴:這分明是正在眷戀或思慕著一生中最可紀念的事情,而忽然的,那靈魂離了他,飛奔到渺茫的另一世界,是為時還不很久。

  並且,那兩頰枯癟得凸出如峰的顴骨,以及許多時不曾刮過的濃厚的髭須,和蓬鬆的繚亂的頭髮,是表示著:在絕了活動的血的循環之前,這死者是經過很長久的纏綿的病症。

  這時候,在吐著冷的黯澹的燈光裡,一個純白色的苗條的身體,發現了,從門邊,謹慎又似是婀娜,躡著腳步,輕快地走來,向著僵硬的挺臥在床上的死者;這人是普通而又是很難得的年青和漂亮的看護婦。

  仿佛曾瞥了一眼,她於是站住,轉過頭,低音的——這裡面滿含著各樣的謙恭,並且帶笑的,向她身後的醫生說:

  「你看,沒有救了,是不是?」

  醫生很尊嚴,默著,不答一句話,只在他多肉的圓臉上,挪動一下那黑的闊邊的眼鏡,表示他專心的注意著已經僵硬的那病人。

  「的確,」他說。微微的點了頭,「這是沒有救了!」

  接著,唏噓似的,他響了一聲,把圓的胖胖的臉朝到看護婦。

  這純白色苗條的身體就移動了,內部非常擔憂的,用膽怯的步,走到床尾邊;她仿佛逃脫了重壓一般,把死者就診的普通履歷書遞給醫生。

  「什麼時候斷氣的?」他問。

  看護婦回想一忽,就答說,「上午一點過二十三分零五秒。」

  醫生又微微的點了頭。於是,在藍色布面的簿本上,他動著自來水筆,看著履歷書,按著紙格的行列謄寫下面的字——

  姓名:劉可均。
  年歲:二十四。
  籍貫:湖南,漢壽。
  職業:無業可職——但有時曾作詩。
  病症:肺病及心臟病。
  入院時期:一九二五,七,十三日。
  住院時期:共一百二十六天。
  斷氣時刻:上午一點過二十三分零五秒。

  急促的翻過一頁,他又在後面謄上兩行——

  保證人:宮克智。

  及其住址:西單鴨子胡同二號。

  於是他合上簿本,自來水筆插到口袋去,聳著肩膀,尊嚴而又似無意的,瞥一下床上,便傲然地走開了;那純白色的苗條的身體跟在他後面。

  兩種不同的——粗笨和嬌小的腳步聲音,就漸遠漸遠的離去了這病室。

  病室裡面是空虛,呈露著黯澹的燈的冷光,和死者和夜的同樣無底止的沉寂。

  二

  大約是十二人,都很年青,錯雜的圍繞著,緘默和冷靜,站在死者的病床前。

  太陽的光,很寂寞的,照到許多人的生動的臉,而在這臉上,都現著幾乎是相同的憂鬱,傷感,苦憶和哀悼,是對於既熄滅的生命生起共鳴的一種啼哭的模樣。在他們中,有的唏噓,有的沉重和低弱的歎息,有的用極大的力量堆到心頭,去壓制悲戚,但多半都時時不願而又不自禁的,把濕的眼光去望那完全陰黯的死者的臉。

  大家是這樣的彼此造成了更可怕的沉寂的境地!雖說他們中也曾有低聲的說了句什麼,然而在這顫抖的,無力的音浪裡,是明顯的表證著每人心裡的蒼茫,而且更覺到這空間的沉寂了。

  好象這許多人,誰也沒有知道來這裡是為著什麼的。

  但是,忽然間,其中的一個人,用濕的眼光從濕的手帕邊望到死者時候,出乎意外的,在白被單的邊緣,發現到熟識的黃色稿本的一角。

  「這一定……」

  他想;於是走前去,慢慢的翻開被單,這就顯現出沒有肉,只有灰白的皮包著青筋,瘦得如柴一般的死者的手腕——是彎曲的,不曾伸直,但就在這角落底下,平平的,非常安靜的躺著一本詩稿,封面的題名是:「為了夢裡的戀愛。」

  一種驟然的感覺奔到他心中,他知道,這可憐的死者是抱著這詩稿時斷氣的。

  「為了夢裡的戀愛!」他默念,眼光更濕的望著死者,便拿上這詩稿;白的被單又遮住那如柴的手腕,僵硬而且彎曲的。

  於是許多人都受了這樣的刺激,成為微微的一個波動;大家從緘默和冷靜中驚訝起來,但都帶點新的感慨,眼光很哀戚的,來往的望著死者和詩稿;每一個的心中都有這一種悲涼的意念:唉!為了夢裡的戀愛呵!

  這詩稿翻開了,於是那每頁的上面,很齊整的:四行為一節的安排著,其中的每一個字,甚至於每一個墨蹟,都顯耀的充滿著死者的滴滴心血,也就是生命之焰的每一個火星的細點。

  大家不忍看這詩稿,就用一幅蜜色的絲手帕包起來,交給和死者的友誼較深的那個人保存著。

  於是……這是經過了許多時光——陽光在很久之前,就不照到這生動的人的臉上了。這死者,這個失了全部知覺的可憐人,便正式的完全隔絕這世界,很仄狹的躺在棺材裡面,空懸在一根粗大的木杠下邊,同時是重壓著四個強壯的工人的肩膀。

  跟隨著這工人的和合的腳步,在向著出城的路上,這十二個很年青的死者的朋友,便成了緘默的,異常悲戚的行列。

  在蒼茫的暮色裡面,就不斷的響著窸窸窣窣的步聲,和棺木和油漆的新的氣味。

  三

  詩稿也帶著灰色的漂泊的命運——這是自己毫無意志的,完全任憑人,被窒息在黑暗的帆布包裡,盲目的飄過海洋,飄過陸地,到了繁華的市會的中心,和著許多各種異形的信紮和報卷。

  於是經了一個粗的心情和一隻污濁的手,這是一個郵差,把它投遞給一個高標為「新文學策源地」的書局;在那裡它等待著或人來判決它的命運。

  很寂寞,冷而且孤獨的,這詩稿被夾在其他的稿本中間,在編輯室的一張公事桌上,經過了一個多月;在它上面,就更多的添上了重壓。

  這一夜,象夢醒一般,這書局的三個稿件審查委員,便恍恍的走進辦公室,卻又辯論了「女人臉上的斑點來源」,這才開始他們的正式工作:打開一冊或一卷的小說和戲劇和詩的原稿。

  原稿雖說很多,每本又很厚,而且是密密的謄滿著須要領會的小小的字,但這些委員的眼光是銳利的,所以那堆積的稿件,在手指頭不斷的接連著翻動之間,就一件件的減少了,於是被壓得很低的這詩稿就到了一個委員的手上。

  「為了夢裡的戀愛!」他念著,輕輕的笑了。「這題名倒不錯。」他接著心想。

  於是又照樣的,這每頁都很整齊的排列著四行為一節的詩稿,經了這個委員的手指頭的展動,不覺的,已翻到最後的一頁了——那上面寫著:此書貽贈給不愛我的那個人!

  委員又輕輕的笑了,他覺得這卷末的題句很特別。接著他又去看其餘的稿件。

  為了慎重緣故,每一個稿件是必須這三個委員的輪流過目,然後才加以這兩種符號:○和×。

  然而非常之快的,這三個委員已審查就緒了,並且開始對於那疊得高高的約有二十餘件的原稿,象農夫鋤草似的,在每一個封皮上面,用紅墨水的鋼筆尖劃上去留的×和○。

  在將要劃上這決定的符號時候,又為了慎重緣故,便說出各人的意見,以為評判的標準。

  於是輪到這詩稿了。

  委員們便又照例的說出各自的意見。

  「我覺得太纏綿,因而有許多地方象宋詞,思想未免陳舊,所以……我不贊成。」

  「然而,」第二個就接著說,「我以為,這詩的意思太難懂,象未來派似的……所以,我贊成你的議決。」

  第三個便點點頭,表示對於那兩人所說的同意;於是那紅色的×,便草率的加到這詩稿的封面了,被丟到同樣命運的許多稿件中間。

  第二天,這詩稿和著大小相類的新的同伴,又經過了許多粗的心情和污濁的手,緊緊的窒息在黑暗的帆布信袋裡面,就無抵抗而且是迷茫的,飄過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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