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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


  「娘!我餓了。」接著又一個孩子說,「娘!我也餓了。」這等悲切的聲音,深深地流入趙二嫂的耳鼓;伊坐在三條腿的桌旁,懶洋洋地舉起頭來,兩道充滿著憐憫的目光,望著阿寶又望著小寶,嗚咽的嗓子很無力的對他們說:「好孩子,你再在炕上玩吧!爸爸快回來了。」小孩子倆真乖順,聽著便又嘻嘻哈哈地跳躍著,在肮髒的土炕上翻筋斗。

  外面瀟瀟灑灑的雨卻也和小孩倆的起勁似的又慢慢地緊密了。趙二嫂仍是低著首一針一針的替人家作活,心裡卻悠悠地回憶那淒慘的一幕:過去的時間和小寶的年紀一般的大了,天氣也和今天的一樣,阿寶正在睡午覺,他的爸爸也在張舉人家裡做小工沒有回來,伊替人家幹的活也象手中的只差一條褲腰沒有上,小寶卻在伊的肚裡大作怪,才按住手腕擺動,又覺得足根蹬踢。伊懇切地告訴他:「不要作怪吧!我痛得難受了。」他卻全身都動了。伊正想勞駕隔壁的李四嬸娘來幫忙,卻聽著外面「平平!旁旁!」的一陣亂響,接著「汪汪!」的狗叫,「嗡嗡!」的牛哼,「呀呀!」的鄉人呼喊,和一切萬慘千悲之聲都蠢動了,伊連呼隔壁的李四嬸娘也不聞她的答應。阿寶卻由睡夢中驚醒,不住的在被裡啼哭,肚裡的小寶便愈作怪愈厲害了,痛得比什麼都要難受,只弱弱的倚著炕上一步也不能動彈,卻又不知外面亂出什岔子,阿寶的爸爸也不見回來。

  悲慘的亂聲愈鬧愈大了,嘈嚷之聲也漸漸地逼近屋子來。稍傾忽跑進六七個穿著灰色衣帽的大漢,每個都雄赳赳的露著兇狠狠的眼光,有的手中拿著手槍,有的腰間掛著腰刀,還有一個背著四尺來長的卻不知是什麼東西;他們都象找什麼似的卻又很自然地在四面觀望。伊正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不知他們來此幹什麼,大約平常聽人家說的土匪吧?是了——人家講的形容和這一樣,呀!伊愈想愈害怕,心頭也愈不住的跳躍,卻聽著他們中的一個說:「倒黴!窮到這步田地……」另一個接著說,「可不是?我看這個倒不錯。」「二哥!我看就這個吧!」這似乎又是一個說的。伊以為他們要搶阿寶了,正想這是如何是好,抵抗是不能夠呵,不如用軟哀求吧!

  然而那一個卻不去搶阿寶,他搭訕的現著滿臉麻中的笑意向伊走來了,嘴裡還唧唧咕咕說個不清,伊想回避或逃奔,但是兩條腿無論用了多少勁都舉不起,肚裡又痛得厲害,這個當兒他已到伊身上了,伊知道不妙,極力和他抵抗,然而雙臂已被他握住,只覺得明亮亮的刀刺入伊肚裡似的痛煞,眼前發黑了,腦袋也眩重了,伊便「唉呀」的一聲暈過去了……一個人很珍重的扶著伊慢慢的躺下炕去,伊渺渺茫茫的覺得肚裡松了好些,痛也減去好大半,卻不知是死了還是活著,很驚惶的微啟伊的淚眼,唉!仍然是在人間的破屋子裡呀!阿寶嗚嗚咽咽地在他的爸爸懷裡,他的爸爸擁著他坐在炕沿默默地歎息,李四嬸娘也在這裡了,他用許多破衣衫裹著在伊肚裡作怪的「那個」,坐著桌旁,低著首呻吟著。

  還有王狗兒的娘也坐在桌子的左邊,卻悲慘的歎道:「亂世的人簡直不如太平時候的狗呵!……」這時他們都知道伊已清醒了,阿寶的爸爸很欣慰的向伊說:「那起殺頭野貨都走了,你安心吧!」接著李四嬸娘就抱著「那個」走近伊的炕前來,由慘淡的面龐現著笑色道:「二嫂,你看這個多肥,又紅潤,哭的聲音也洪亮!……」伊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覺得滿身無力,不禁的想到幸虧是「這個」,不然……趙二嫂屢屢次次的回憶那六年前的往事,辛酸的淚珠索索落落的由臉上滴到胸襟,手中的作活卻象幾千斤的才穿過一針……

  緊密的大雨已慢慢地小了,停止了。灰白的天空點綴了幾塊蔚藍色,淡淡的陽光卻羞答答地由這蔚藍色裡露了出來,縹緲緲地掛在樹梢。久困巢中的鳥兒,似乎與情人生氣後又得著情人撫慰的快樂,拍拍地由樹間飛到半倒的短牆上,用那尖喙摩弄著油潤的翅兒。小寶正在炕上排著姿勢卻斜著眼望這窗外的鳥兒,出了神「呀!」的一聲哭了!趙二嫂的腦筋受了猛烈的震顫,心裡怦怦的亂動,緊急地放下針線走到炕前,嘴裡卻不期然而然地問道:「怎麼?……」小寶一手掩著頭上,一手擦著眼淚挨近伊的身旁,由伊的手心覺得小寶的頭上左邊平平凸出一個比一枚銅元稍小些的包子,便勉強的微笑說,「好好的玩,怎麼……?這不要緊,別哭!」阿寶卻做著姿勢接著答道:「娘!我教他這樣做,他做了,把筋斗翻到牆上去!」小寶覺得那個包子比才發生時慢慢地增痛了,便抱著趙二嫂的肩上愈哭得傷心。

  慈愛的趙二嫂雖由經驗指示伊可以立刻止了伊的孩子的哭聲,甚至出現眼淚盈盈的笑態,伊何曾不想伊的孩子心裡充滿著歡悅呢?但是僅僅的四塊燒餅,早上都給他們倆吃光了,這會子哪裡有?銅元雖也是有效力的經驗過,可是僅僅的四枚,早上都拿去買燒餅了。現在他們的爸爸又沒有回來,回來了,倘若象昨天和前天那樣白在大雨裡站著,還賠了車租卻有什麼用呵!……唉……老天爺……可憐……憐……晴了吧……哦……趙二嫂站在炕前默默地沉思,只見著眼前一團一團的黑暗,卻不覺小寶的哭聲已神秘的寂默了,他們倆反癡癡呆呆地望著伊凝神著。

  陽光似乎愈受人們熱烈的歡迎便愈驕傲的隱抹了,的確如電影所演的正在關鍵之時忽宣告「再見」似的令人急煞,卻又象告訴人們說:「冰涼晶亮的水面條又要賜給你們了!果然陽光沒了,烏雲布了,滴滴㳠㳠的雨聲便很清淅地流入人們的耳鼓,小孩子們聽此卻覺得非常清脆,大多數都承認是他們開心的資料,倘在雨中作自然的跳舞直感到開心得「樂不可支」。阿寶弟兄倆的確是此中感有濃厚的趣味者;他們見著「冰涼晶亮的水面條」又下來了,都悄悄地你拉扯我我拉扯你的望瞭望趙二嫂,便一溜煙的跑到雨裡作新生活了,昏昏暗暗的屋裡,卻只有趙二嫂渺渺茫茫地癡呆呆地站在炕前沉思……

  (1924年8月7日城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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