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也頻 > 到莫斯科去 | 上頁 下頁
十九


  馬車從大明公寓的門口出發了。街上是靜悄悄的。馬蹄和輪子的聲音響著,這響聲,更顯得四周寂寞了。天上鋪著一些雲,沒有月亮,只稀稀地露著幾顆星兒,吐著淒涼的光,在灰色的雲幕中閃著,夜是一個空虛而且慘黯的夜。

  隨著馬車的震盪,素裳和葉平的身體常常動搖著,但他們的臉是痛苦和沉默的。

  一直到馬車穿了南池子的門洞,素裳才伸過手,放在葉平的肩上說:

  「我走了,你最好也離開北平,因為說不定徐大齊也會恨到你的。」

  葉平便握著她的手回答說:

  「離開是總要離開的。這北平給我的印象太壞了。並且有這樣多可悲可慘的回憶也使我不能再呆下去。我不久就要走的,但是我不怕徐大齊陷害我,至少我的同學們會證明我,而且大家都知道我。」

  接著素裳又說:

  「如果洵白的屍首找得出來,你把他葬了也好;如果實在沒有法子找,也罷了。橫豎我們並不想有葬身之地。」

  葉平激動了,閃著淚光的說:

  「好的。這世界終究是你們的。你好好的幹去吧!至於我,我是落伍了,至少我的精神是落伍的。我的許多悲劇把我弄成消極的悲觀主義者了。我好象沒有力量使我的生命再發一次火焰。象我這樣的人是應該早就自殺的。但我還活著,並且還要活下去,這是我對於我自己的生命另有一種愛惜,卻難免也是一種卑怯的行為。因此,我的生活是沒有什麼樂趣的,至少在意義上所存在的只是既然活著就活下去吧這一條定則而已。其實,從我的生活上,能讓我找出什麼意義來呢;每天,除了吃飯,穿衣,睡覺,便是編講義,上講堂,拿薪水。如果在我的生活中要找出一件新鮮的事,那就是領了薪水之後,到郵政局去,寄一部分錢養活我的一個殘廢的哥哥和一個隻會吵架的小腳嫂嫂……我有什麼意義呢;但是我不會自殺,大約這一輩子要編講義編到最末一天了。」

  素裳默想著,過了一會她忽然說:

  「我不是你的一個朋友麼?」

  「對了,」葉平沉著聲音說:「一個最坦白最能瞭解的朋友,唉,這也就是我的全生活中唯一意義了。」

  素裳便充滿著友誼地伸過手給他吻著,同時她也吻著他的手。馬車便停下了。

  他們走進車站去。這車站的景象,使葉平回想到在三個星期前,當他來接洵白時的情景,他的心又傷起來了。他一面擦著眼角的淚水,一面在三等車的售票門口,買了一張到天津去的和一張月臺票。

  這時火車快開了。火車頭噴著白氣!探路的燈照在沉沉的夜色裡,現出一大條闊的白光。許多鄉下人模樣的搭客正在毫無秩序地爭先著上車。葉平緊握著素裳的手,帶著哭聲的說:

  「到上海,先去找程勉己去,他是我的同學也是洵白的同志,他可以設法使你到莫斯科去。如果你不至沒有寫信的時間,你要常常來信。」

  「你最好早點離開北平……」她一面說一面上車去。

  汽笛叫著,火車便開走了。

  在葉平的眼睛中,在那淚水濛濛中,他看見一條白的手巾在車廂外向他飄著,飄著,慢慢地遠了去。

  於是這火車向曠野猛進著,從愁慘的,黯澹的深夜中,吐出了一線曙光,那燦爛的,使全地球輝煌的,照耀一切的太陽施展出來了。

  1929年5月7日早上二時作完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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