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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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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已經慢慢地平息下去,可是太陽並不放出燦爛的光,卻落著大雪了。那白的,白百合似的,一朵朵地落著的雪花,在被風刮淨的空中飄著,紛紛的,又把那樹枝,牆頂,瓦上,重新鋪上了一層白,一層如同是白色的絨氈似的。這雪景,尤其在颳風之後,會使人不意地得著一種警覺的。 素裳便因了這雪景才醒了起來。那一片白茫茫的光,掩映到她的床前,在淡黃色的粉壁上現著一團水影似的色彩,這使她在朦朧的狀態中,詫異地,用力的睜開了還在惺忪的睡眼,並且一知道是落雪的天氣,立刻便下床了。 從混沌的,充滿著灰塵的颳風天變成了靜悄悄的,柔軟的,滿空中都繽紛著潔白的雪,似乎這宇宙是另一個宇宙了,一切都是和平的。 她拉著窗簾望著這樣的天空,心裡便感想著: 「風的力量是可驚的,使人興奮的。雪花給人的刺激只是美感而已!」接著她想到落雪之後的颳風,而颳風之後又落著大雪,這天氣,恐怕更冷了。一切都凍得緊緊的。那怕是頑皮的鳥,也應該抖著翅膀不能歌唱了。馬路上的行人也許比颳風時候多,但他們的鼻子卻凍得越紅了。沒有一塊土不凍得堅硬的。善於喝白乾的京兆人不是更要喝而且剝著花生米了麼?那些遺老和風雅之流大約又吟詩或者聯句了——這時想好七絕而等待著落雪時候的人還不少呢。清道夫卻累了。駱駝的隊伍一定更多了,它們是專門為人們的禦寒才走進城市裡來的,那山峰一樣的背上負著沉重的煤塊。那些……最後她又想到洵白了。 她覺得這落雪的天氣真太冷了,冷得使她不希望洵白從東城跑到西城來,因為他的大氅是又舊又薄,一身的衣料都是嗶嘰的,完全是只宜於在南方過冬的服裝。 「但是,」她想,「他一定會來的,他決不因為落雪……」在她的想像中,便好象一個影子現到了她的眼前,一個在大雪中快步走著的影子。她便又擔心又愉快的笑著。她的眼光親切地看到那一本《日語速成自修讀本》和那一本練習簿。這簿子上,寫著日文字母和符號,以及洵白微笑地寫著「フイシセウ」。 於是她坐到椅子上,拿著這一本練習簿看著,如同看著使她受到刺激的思想和藝術品一樣,完全入神的看,看了許久之後才低聲的念起「フィウェォ」和「キセキェキョ」的拼音。 在她正想著這些字母和拼音已不必再練習的時候,徐大齊穿著洗澡衣走進來了,第一句便向她道歉似的說: 「昨天你一定太累了,我也沒有想到那宴會會延長那樣久的時間。」說了便舒服地躺到沙發上,現著不就走的樣子,並且繼續說: 「也許你因為太累了,所以——這是你從沒有過的——在半夜裡說著夢話,並且——」他指著他左邊的手臂上——「這裡還被你抓得有點痛……」 這出她意外的消息,立刻使她驚疑著了。她是完全不知道她曾說了什麼夢話的,而且這夢話還為他所聽見。但她一知道徐大齊並沒有得到一點秘密去,她的心裡便暗暗的歡喜著,至於笑著說: 「其實我沒有做夢。」 「對了,」徐大齊證明的說,「這到不限定是因為做夢的緣故。常常因為太疲倦了,便會說起夢話的。」 她也就含含糊糊的同意說: 「對了。」 其實她已經細細地揣想著她的夢話去了。她整個的思想只充滿了這一種揣想。她知道她並沒有做過什麼夢。可是夢話呢?這自然有它的根據。她覺得夢話是一種心的秘密的顯露,是許多意象從潛在意識中的表現,那末她所說的夢話是怎樣的語言呢?照她這近來的思想和心理,那夢話,只是各種對於洵白的懷念,這反映,是毫無疑義的,證明了一種她對於他的傾向。雖然她並沒有揣想出她究竟說了怎樣的夢話,但她從理性上分析的結果,似乎已不必否認她已經開始了新的愛情,在她的情感中便流蕩著歡喜而同時又帶點害怕了,因為她不知道那個「康敏尼斯特」是不是也把戀愛認為人生許多意義中的另一種意義。這時,既然她自己承認了這一種變動,接著她便反復去搜尋她和徐大齊之間的存在,到結果,她覺得他在三年前種在她心中的愛情之火,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熄滅了,她和他應該從兩性的共同生活上解除關係,而現在還同居著,這是毫無意義而且是極其不能夠的。於是她認為應該就把她的這種在最近才發覺的事體公佈出去,無論先告訴徐大齊,或者先告訴洵白。 但這時她已經很倦了,這也許是因為昨夜睡得不安寧和今天起得太早的緣故,所以她連打了兩個呵欠,伸了腰,眼淚水擠到眼角來了。她看看徐大齊,他是閉著眼睛,似乎在舒服中已經朦朧的樣子,她便又站到窗前去。雪花仍然繽紛的落著。地上和瓦上都沒有一點空隙了。馬路上的行人被四周的雪花遮蔽著,隱約地現出一個活動的影子,卻不像是一個走路的人。不見有一隻鳥兒在空中飛翔著。真的,雪花把一切都掩沒了。 「雪雖然柔軟,可是大起來,卻也有它的力量。」她一面想著,一面就覺得她的心空蕩起來。這是奇怪的!她從沒有象這樣的感到渺茫過。尤其在她信仰唯物主義以後,她對於一切的觀念都是樂觀的,有為的,差不多她全部的哲學便是一種積極的信念。她是極端鄙視那意志的動搖,和一種懦弱的情感使精神趨向頹廢的。可是她這時卻感到有點哀傷的情緒了,這感覺,是由於她想到她自己以後的生活,並且是由於她不知道而且無從揣想她以後是怎樣的生活而起的。 雖然她很早就對於現在的生活生著反感,至於覺得必須去開始一個新的生活,但這樣新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呢?未必她愛了洵白甚至於和他同居便算是新的生活麼?她很清白的認為她所奢望的新生活並不是這樣的狹義。她的新生活是應該包含著更大意義的範圍。那她毫無疑義的,唯一的,便是實踐她的思想而去實際的工作了。然而她對於這實際的工作沒有一點經驗,並且也沒有人指導她,難道她只能去做一些拿著粉筆到處在牆上寫著「打倒帝國主義」的工作麼?她的思想——至少她的志願要她做一些與社會有較大的意義的工作。她已經把這種工作肯定了她此後的一生的。她現在是向著這工作而起首徬徨了,同時她熱望著一個從這種徬徨中把她救援出來,使她走向那路上去的人。 最後她忽然遺忘似的想起了。 「呀,洵白是可以的!他是——」一想起來,她的意志便立刻堅強起來,似乎她的精神,她的生命,又重新有了發展的地方,她的剛剛帶點哀傷的心又充滿著一團跳躍的歡喜了。於是她忘了落雪天氣的冷,只一意地希望著他來了。她望著街上,那裡只有一輛洋車,可是這車子似乎是拉進雪的深處去的。她轉過臉一看,爐火是興旺的,紅的火焰正在飛騰著,在這暖氣中徐大齊已響出一點鼾聲了。 她看到那本日文讀本,便想: 「六個月,無論如何,我非把日文學好,非能看社會科學的書不可。」 她又坐到椅子上,又默想了一遍拼音,一面在想念: 「他下午四點鐘才得來的!」 然而當壁鐘清亮的響了十下之後,大約還不到十點十分的時候,一個人影子忽然到房門邊,使她猛然吃了一驚。 「哦……」她歡喜的叫,站了起來,和洵白握著手。「我怎麼沒有聽見你的腳步聲音?」 徐大齊被她的聲浪擾醒了,擦一下眼睛,便翻身起來,也伸手和洵白的手握了一下,看著他的身上說: 「好大的雪……」 的確,在洵白的呢帽上和大氅上,還積留著一層厚的雪花,雖然有一部分正因了這房裡的暖氣而溶化著。 他一面抖著帽子一面隨便的說: 「對了,今天的雪下得不小。」 素裳便要他坐到火爐邊去,因為當她和他握手的時候,她簡直感到他的全身都要凍壞了。 徐大齊又接下說: 「北方只有雪是頂美的了。如同變幻不測的雲是南方的特色。」 洵白也只好說: 「是的。徐先生喜歡雪呢,還是南方的雲?」 「各有各的好處。我差不多都喜歡。只有灰塵才使人討厭的。」 「不,」素裳故意地搭訕說:「我覺得灰塵也有它的好處。」因為她不歡喜徐大齊的多談,她只想和洵白單獨在一塊的。 徐大齊卻做出詫異的樣子問: 「為什麼?」 「不為什麼。」 「總有一點緣故。」 「沒有。」 徐大齊便笑了起來,他覺得她好象生了氣,成心和他搗亂似的。他又接著和洵白談話下去了。他又輕輕的找上了一個問題,問: 「施先生在北平還有些時候吧?」 洵白烤著火回答: 「不久就要走了。」 「又回到上海去麼?」 「預備到歐洲去。」 徐大齊又得了談話的機會似的接下問: 「到英國?到美國?……」 「想是到美國。」 「很好,」徐大齊稱讚似的說:「可以看一看美國的拜金主義。」接著他從這拜金主義說到美國的社會生活,美國的經濟狀況,美國的外交政策,美國的國際地位,美國和中國的種種關係,似乎他是一個研究美國的各種學者。洵白呢,他對於這一個雄談的政治家的言論是聽得太多了,他懷疑他是有意把那些談話做為空閒的消遣,否則他不能如此地說了又說,象一條缺口的河流,不息的流著水。 最後從第九旅旅部來了電話,這才把徐大齊的談話打斷了,但他站起來卻又保留了這個權利: 「好的,回頭再談吧。」 素裳便立刻大聲的說: 「我馬上就要學日文呢。」 徐大齊走去之後她便問: 「你喜歡和他談話麼?」 「談談也很好的,」洵白回答說,並且站起來,離開了壁爐前。「從他的談話中,可以更知道一些現政治的情形,」接著便微笑的問:「你呢,把拼音學會了沒有?」 「教得太少了。」她說:「並且昨天缺了課,我自己非常不願意。」 徐大齊又進來了,在手指間挾著一枝雪茄煙。素裳便趕緊拿了日文讀本,做出就要上課的模樣。 「我不擾你。」他接著又向洵白說:「就在這裡吃午飯,不要客氣。」一面吸著煙,吐著煙絲,走到他的換衣室去了。 這一個書房裡,便只剩下兩個人了。他們就又非常愉快地談了起來。一直談到一點多鐘之後,素裳才翻開日文讀本,聽著洵白教她一些短句。 並且在這一天下午,因為徐大齊和那個任剛旅長出去了,素裳便留住洵白,兩個人又同時坐在壁爐前,不間斷地說著話。 當洵白回到西城去的時候,在紛紛的雪花中,天色已經薄暮了。馬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輛洋車,只是靜悄悄的現著一片白茫茫的。在一個黑的影子從這雪地上慢慢的隱沒之後,素裳還倚著向街的窗臺上,沉思著: 「冷啊!」 最後她覺到壁爐中的火要熄去了,便去添了煤,在心裡卻不住的想: 「我應該把這些情形告訴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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