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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一九二五年五月,一天午後三點鐘左右,在北京的馬神廟街上,有一個二十六歲光景的男子,在那裡走著,帶點心急的神氣,走進北京大學夾道去。他穿著一套不時興的藏青色西裝,而且很舊,舊得好象是從天橋爛貨攤上買來的貨色,穿在身上不大相稱,把褲筒高高地吊在小腿肚上,露出一大節黑色紗襪子。他的身段適中,很健壯。走路很有勁,又快。那一雙寬大的黑皮靴便接連地響著,靴底翻起了北京城特有的幹土。他走到這狹胡同第三家,便一腳跨進大同公寓的門限,轉身到左邊的大院子裡去了。

  院子裡有一株柳樹,成為被考古家所酷愛的古董,大約有一百多年了,樹幹大到兩抱圍,還充滿著青春的生命力,發著強枝和茂盛的葉子,宛如一把天然的傘似的,散滿綠蔭。

  他覺得身上一涼快,便脫下帽子,擦去額上的汗,站到第七號房間的門口,彎著手指向門上叩了兩下。

  裡面問:

  「誰呀?」

  「我,」他立即回答,帶點快樂地微笑著。

  「找白華麼,她不在家。」這是一種江蘇女人說北京話的細軟聲音。

  他的笑容斂跡了。但他卻聽出那說話的人是他的一個朋友,便問:

  「是你麼,姍君?」一面大膽地,把房門輕輕的推開去。

  果然,站在那裡的是一位女士。她好象突然從椅子上剛站起來的樣子,匆忙地把一隻手撐在桌上,半彎著腰肢,雖然帶點倉皇,卻完全是一種很美觀的天然的風致。她穿的是一件在北京才時興的旗袍,剪裁得特別仄小,差不多是裱在身上,露出了全部的線條。袍子的原料是絲織的,顏色是刺人眼睛的荷花色,這就越把她——本來就很豐滿的少女——顯得更像是一朵在晨光中才開的玫瑰花了。

  他一眼看到她,好生驚訝,覺得這女友是真的和普通人相反,越長越年輕了。

  她向他歡喜地笑著:

  「哦,希堅。好久都沒有看見你了,你都不到我們那裡去。」

  「是的,有一個月了吧。」劉希堅把帽子放到桌上去,向她笑著。「原因就是我近來變成一架機器,自己不能動。」接著他問:「白華呢,你知道她到那兒去?」

  「不知道。她只留個紙條,說她三點鐘准回來。現在已經三點了。」

  劉希堅拖過兩把籐椅讓她坐,自己也坐下了。他想起今天早上剛收到她的一張請客片,一張修辭得很有點文學意味的結婚喜帖,便向她笑著。

  「賀喜你,」他說,卻又更正了:「賀喜你們倆!但是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賀喜才好,現在正為難——」心裡想著喜帖上的文章:為神聖愛情的結晶而開始過兩性的幸福生活……

  她的臉上慢慢的泛紅了。向他很難為情的閃了一眼,露出一個小小的笑渦,說:

  「你也開玩笑麼?」

  「你覺得是開玩笑麼?」他尊重的微笑著說:「我一接到卡片之後便開始想,可是總想不出什麼好東西來,而這東西又是美的,又是藝術的,又是永久的,可以成為一個很合式的紀念品。我想這樣的東西應該是有的,大約是我的頭腦太不行,想不出來……你可不可以替我想一想?」

  「不要送給我什麼,」她老實地紅著臉說:「只要你——你肯看我們——這就比什麼東西都好。」

  「那當然。」他接著又微笑的說:「我想,做一首詩給你們也許是很好的,可是我從沒有做過詩。」他把眼睛看著她的臉——「你們是文學家,尤其你是詩人,你替我代做一首好不好?你的詩是我最喜歡讀的。」

  「你簡直拿我開心呢,」她裝做生氣的樣子說。同時,她又現著一種不自覺的驕傲和謙遜的神情,因為在一個很著名的文學副刊上,差不多天天登載著她的詩,有一位文壇的宿將曾稱讚她是中國的女莎士比亞。

  「怎麼,你把我看得這樣的不誠實麼?」

  「你想得太特別了。」

  「也許是的,」他又笑著望了她一眼,「過分的歡喜會把人的感情弄成變態的。譬如這一次,我就沒有理由的,只想給你們一點什麼。」

  「如果你喜歡詩,」她把話歸到正當的題目上,「如果你還喜歡我的詩,」她自然地把聲音放低了,「我明天把詩稿送給你……」可是她覺得他的思想和行動都不能證明他是一個嗜好于文學的人,便趕緊把話鋒轉變了,說:

  「不過你喜歡讀詩,也許是一時的興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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