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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總結(5)


  不為意識形態包圍,可算佛朗哥一生的長處。長槍党成立時,本有極濃厚的國家主義與帝國主義色彩。可是以後世界局勢之發展使佛朗哥看穿無法實現開拓殖民地之美夢,他即主動放棄海外屬地,不像荷蘭與葡萄牙不識時宜。60年代各種罷工示威運動蜂起,他也決心在1966年將政權的硬度減輕,例如開後言論自由,以議會1/4的席次交由直接選舉,使已婚婦女有選舉權,法律上承認信教自由,停止長槍黨控制工會。最後則指定卡洛斯(Juan Carlos)為儲君及他本人之繼承人。後者乃於1977年下令停止長槍黨運動,自是才全面結束了西班牙的法西斯歷史階段。以一個法西斯的首腦,能在第二次大戰後繼續存在,已屬不易,而且佛朗哥的專制政體不經暴動即進入民主體制,尤為歷史上罕有。

  然則讚賞獨裁者非本書之宗旨。況且佛朗哥的政權在經濟管制期間產生黑市,官僚機構中出現貪污狼藉的情事。雖有1966年的改革,西班牙的工人、學生,甚至教會,仍在批判、反對他的政權。佛朗哥放在口頭上的救濟貧農政策很少兌現。長槍黨執政初十年很少有規劃農村之事,以後經濟情形好轉,才逐漸施惠于農民。其重點不在重新分配土地,而是由國家投資於灌溉及築林、開拓荒地,放寬信用貸款、維持最低工資。雖有些貧農分得一些田地,但為數不多。而最有效的農村政策,並非將大地產分割為小塊,而是組織貧農,將分割得至小此來彼往不便經營之土地(minifundia)集中。西班牙一般農民的生活,確在最近一二十年內有了相當的增進。可是其原因不在於政府之農業政策,而是一般生活水準提高(此又由於西歐普遍的經濟繁榮),農作物價格提升,同時鄉村人口流動到城市及國外,減少內地壓力所致。

  佛朗哥的事蹟,使我們更覺得有將歷史視界放寬放大的必要。在現今國際場合中,西班牙實為小國(面積不逾20萬平方英里,不及中國1/15,人口在1936年為2500萬,在1975年為3500萬,亦不過中國一省)。加以內戰以前已經有相當的工礦及商業基礎,土地上增進開發的程度則有限。所以整個的改組與其從最下端和最落後的部門著手,完全放棄私人財產權一切重來(這也是當日人民陣線的計劃,內戰期間他們已在沒收地產組織集體農場),不如從中層強制干預生產關係,來得迅速有效。只是兩者都束縛人身自由,也都有殘酷暴虐的趨向,很難使人事前判斷誰是誰非,如是才有內戰之展開。

  內戰期間雙方戰死及傷重而死和在敵後被屠殺者27萬人。又經過大變動,戰後因各種原因陸續殞身超過尋常死亡率者,與前數合計可能共達90萬人。所以西班牙所付代價不為不巨且深。如果這樣的犧牲在歷史上不是全無意義的話,我們只能說這是改造期間難能避免的痛苦。也像其他內戰一樣,志士仁人之血與投機分子之血縱橫交流。所幸長槍黨法西斯體制只為過渡期間的惡毒工具,從未被歷史安排作為長遠之寄託。今日西班牙汽車製造工業與化學工業不強,而以旅遊為各種企業的最大宗,以全國40%的就業人員從事于服務性質之工作。也因為西班牙之歷史與古跡及氣候暨地理環境,才有此機緣。這一方面表示現今世界經濟已超速的國際化,另一方面也顯示人類集體適應於經濟趨向的能力,所在皆然,誠有如司馬遷所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綜合看來,改組舊式國家以適應資本主義有不同途徑,而內中的基本法則只有一個,此即將下層結構裡各種因素弄得概能公平而自由的交換。丹麥以割讓國土而達此目的,西班牙則被法西斯體制統治40年而達此目的。重建一個北非殖民地作台柱的大帝國,不可能解決西班牙內在的問題(從以後法國在北非的經驗看來,恐怕只會增加問題)。而只有使農產品與農村剩餘的勞動力與都市經濟對流,才使今日之西班牙進入一個小康局面。世事之發展如是,我們只有更注重從技術角度看資本主義,而不以意識形態看資本主義。具體的敘述與抽象的分析

  本書以資本主義為主題,而內中缺乏將「資本」這一因素的功能與效用仔細琢磨的階段,恐不免為批評者所指責。可是各章節早已講明,「資本主義」這一名詞最初就沒有取好,才有今日之曖昧游離。如果我們在當日有機緣插足的話,必會有不同的建議,即像「重商主義」(mercantilism)或「商業主義」(com-mercialism)亦較資本主義為佳(前者即見於亞當·斯密筆下。不幸的是今日此二名詞又都已被賦予不同的意義)。因為資本主義是一種社會現象,資本雖為其必要因素,但非其重點(資本主義之重點在其成為一種組織和一種運動,牽涉到全社會)。

  同時,將「資本」這一因素仔細琢磨考察,屬￿經濟學的範圍,有如從「價值論」(theory of value)延伸到剝削論(theory of exploitation)。這個辦法將千變萬化的世事,極端簡化為幾個能被作者筆下充分掌握的因素,又更進一步將許多具體的事物高度的抽象化,然後作者才能將筆下的題材縱橫解剖,左右逢源。這種辦法固然有它啟蒙的功效,也可以作經濟研究的線索,不過過於接近哲學,不足為歷史家的憑藉。如近身之事,「婚姻」可為歷史題材,因為一夫一妻和一夫多妻、離婚、重婚的程序、重婚的習慣、嫁妝及媒妁之出現都有事實上之根據可供搜索分析。今若舍此不圖而另創一種原始的、最初的和理想的婚姻典範作為一切婚姻之始祖,再將已經證實的事項交與這抽象的觀念去權衡,則其作用全在支持意識形態,已和歷史研究相去至遠。

  這本書的敘述,在每一事例之中,動輒包括數十年,也屬￿「大歷史」的畸範。大凡將人類歷史從長時間遠視界的立場檢討,不期而然會在思量想像之中接近神學的領域。作者已在其他著作中引用下圖闡釋白己的態度。現在不妨重述一遍:

  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

  圖上實線部分,代表人類之歷史,它不過是自創世以來,和下接未來世界當中之一部分,符合康德(ImmanuelKant)所謂「現象」(phenomena),兩方之虛線部分則符合康氏所謂「超現象」(noumena)(康德之區分由於因果作用[causality],而不由於前後排列次序。所以我們不能說以上之引證恰「等於」康德所用名詞。然則在歷史學眼光看來,時間亦可以算作一種原因作用,所以稱「符合」,不算完全頂冒)。

  向外之長箭頭代表人類之理想,經常有脫離現狀的趨勢,實際上這種向外擴充的力量仍被內向的和保守的力量牽制,圖上以較短之箭頭表示之。結果人類採取的路線不外這兩種力量湊合而成的總和。只是我們永遠無法脫離歷史與地理之賦予,縱有突破性的進步,仍只在這弧線範圍之內。實線前後的兩段虛線,既屬「超現象」,我們無法證實,也只能根據已有的史料推斷。人類的理解力有此限度,我們不能強不知以為知。這樣寫歷史,避免落入一個目的論(teleology)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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