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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李贄──自相衝突的哲學家(6)


  在他所處的時代,文官集團業已喪失了發展技術的可能,也沒有對付新的歷史問題的能力。社會物質文明(即李贄所謂「文」)往前發展,而國家的法律和組織機構不能隨之而改進,勢必發生動亂。受到時代的限制,李贄認為歷史循環之無法避免,乃是命運的安排,幾乎帶有神秘的力量,所以也不必再白費心力去尋找任何新的解決方案。這樣來看,李贄的唯心論並不徹底,因為他承認了客觀的真實性,治亂興亡並不決定於人的主觀,當然更不承認,所謂人心不在,治亂就不成其為治亂這樣的理論了。

  君主一生事業的成敗既為歷史循環的後果,李贄對於歷代君主的評論,也只是著重在他們適應時代的識見和氣魄。對於「天下之重」的責任,李贄則認為應該由宰輔大臣來承擔。他所期望于大臣的,是他們的執政的功績而不是道德的言辭。一個奇才卓識的人,在為公眾的福利作出貢獻的過程中,決不能過於愛惜聲名,因而瞻前顧後,拘束了自己的行動。他可以忍辱負重,也可以不擇手段以取得事業上的成功。這種舍小節而顧大局的做法被視為正當,其前提是以公眾的利益為歸依,而在倫理上的解釋則是公眾道德不同于私人道德,目的純正則不妨手段不純。李贄在這些方面的看法,和歐洲哲學家馬基雅弗利(Machiavelli)極其相似。

  李贄重視歷史上對財政經濟問題有創造性的執政者。他推崇戰國的李悝、漢代的桑弘羊、唐代的楊炎,但是對宋代的王安石卻缺乏好感。這當然並非因為王安石在道德上遭到非議,而是因為他的才力不逮他的宏願,「不知富強之術而必欲富強」。與上述的論點相聯繫,李贄更為大膽的結論是一個貪官可以為害至小,一個清官卻可以危害至大。他尊重海瑞,但是也指出海瑞過於拘泥于傳統的道德,只是「萬年青草」,「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棟樑者」。對於俞大猷和戚繼光,李贄極為傾倒,讚揚說:「此二老者,固嘉、隆間赫赫著聞,而為千百世之人物者也。」在同時代的人物中,他最崇拜張居正,稱之為「宰相之傑」,「膽如天大」。張居正死後遭到清算,李贄感到憤憤不平,寫信給周思敬責備他不能主持公道,仗義執言,但求保全聲名而有負于張居正對他的知遇。

  李贄和耿定向的衝突,許多當代的哲學史家把原因歸之於他們經濟地位的不同。李贄屬￿地主階級的下層,所以他對傳統有反抗的傾向;耿定向是大地主,所以偏於保守。

  這種論點缺乏事實的根據。耿家在黃安確實是有聲望的家族,但是李贄的後半生,卻一直依附於這樣的家族而得以維持相當優裕的生活。他與耿定向決裂以後,隨即投奔麻城周家,依靠周思敏和周思久。這周家作為地主望族,較之耿家毫無遜色,何況兩家又是姻家世好。另外還有梅家,其社會地位也與耿、週二家相埒。當年麻城(黃安初屬麻城,一五六三年始分治)士人進學中舉,幾乎為這三家包辦。

  在麻城的時候,李贄還和梅國楨過從甚密,梅國楨後來為《焚書》寫作了序言。在晚年,李贄又和漕運總督劉東星有極深的交往。劉東星為沁水人,不僅自己身居高位,而且把女兒嫁給山西陽城的大族王家,成了戶部尚書王國光的姻親。在盛名之下,甚至連親藩瀋王也對李贄感覺興趣,邀請他去作客。李贄托言嚴冬不便就道,辭謝未赴。他的最後一位居停為馬經綸。此人官居禦史,家住通州,發財富有。他特意為李整修造了一所「假年別館」,並且撥出果園菜圃和另一塊土地,雇人耕種,以收入作為其客居的供應之資。在李贄的朋輩之中,惟有焦竑家道清貧,但卻無妨於這一家在上層社會中的地位。總之,李贄所交往的人都屬￿社會的上層,而且是這個階層中的優秀分子。

  李贄本人的著作以及有關他的傳記資料,從來沒有表示出他有參加任何群眾運動的痕跡或者企圖。他對於工業農業的技術改進和商業的經營管理都毫無興趣。他的所謂「吃飯穿衣即是人倫物理」,不過是要求高級的官僚以其實際的政績使百姓受惠,而不是去高談虛偽的道德,崇尚煩瑣的禮儀。但這並不表示李贄自己有意於實踐,而只能表示他是一個提倡實踐的理論家。至於他對女性的看法,也常常被後人誤解。他不承認女性的天賦低劣,在他看來,歷史上有一些特殊的女性甚至比男人還要能幹,比如他就屢次稱頌武則天為「好後」。但是讚揚有成就的女性,並不等於提倡男女平權,宣傳婦女解放。一個明顯的證據是李贄對寡婦的守節,其褒揚仍然不遺餘力。

  十分顯然,李贄沒有創造出一種自成體系的理論,他的片段式的言論,也常有前後矛盾的地方。讀者很容易看出他所反對的事物,但不容易看出他所提倡的宗旨。

  但是這種前後不一併不能算做李贄最大的缺點。有創造力的思想家,在以大刀闊斧的姿態立論的時候,也不是不能有自相矛盾的地方。魯索倡導的個人自由,在他的鋪張解說之下,反而成了帶有強迫性的為公眾服務的精神。李贄的這種矛盾,在古今中外並非罕見。

  如果把李贄的優越感和矯飾剔除不計,那麼,他的思想面貌還不是難於認識的。他攻擊虛偽的倫理道德,也拒絕以傳統的歷史觀作為自己的歷史觀,但是在更廣泛的範圍內,他仍然是儒家的信徒。芝佛院內供有孔子像,他途經山東,也到曲阜拜謁孔廟。在李贄看來,儒家的「仁」、道家的「道」和佛家的「無」彼此相通,他攻擊虛偽的道德,但同樣不是背棄道德。

  在一種社會形態之中,道德的標準可以歷久不變,但把這些標準在生活中付諸實踐,則需要與不同的時代、環境相適應而有所通變。李贄和他同時代的人物所遇到的困難,則是當時政府的施政方針和個人的行動完全憑藉道德的指導,而它的標準又過於僵化,過於保守,過於簡單,過於膚淺,和社會的實際發展不能適應。本朝開國二百年,始終以「四書」所確定的道德規範作為法律裁判的根據,沒有使用立法的手段,在倫理道德和日常生活之間建立一個「合法」的緩衝地帶。因為唯有這種緩衝地帶才能為整個社會帶來開放的機能,使政府的政治措施得以適合時代的需要,個人獨創精神也得以發揮。

  這種情況的後果是使社會越來越趨於凝固。兩千年前的孔孟之道,在過去曾經是領導和改造社會的力量,至此已成為限制創造的牢籠。在道德的旌旗下,拘謹和雷同被視為高尚的教養,虛偽和欺詐成為官僚生活中不可分離的組成部分,無怪乎李贄要慨乎言之:「其流弊至於今日,陽為道學,陰為富貴!」

  如果李贄在某種程度上表現了言行的一致,那麼唯一合理的解釋也只是他在追求個性與行動的自由,而不是叛離他衷心皈依的儒家宗旨。李贄棄官不仕,別婦拋雛,創建佛院,從事著作,依賴官僚紳士的資助而生活,一直到他在法官面前堅持說他的著述于聖教有益無損,都不出於這樣的原則。

  對現狀既然如此反感,李贄就對張居正產生了特別的同情。我們無法確知李贄和張居正是否見過面,但是至少也有共同的朋友。李贄的前後居停,耿定向和周思敬,都是張居正的親信。耿定向尤為張居正所器重,一五七八年出任福建巡撫,主持全省的土地丈量,乃是張居正發動全國丈量的試探和先聲。兩年之後,張居正以皇帝的名義發佈了核實全國耕地的詔書,意圖改革賦稅,整理財政。這是張居正執政以來最有膽識的嘗試,以他當時的權力和威望,如果不是因為突然去世,這一重大措施很可能獲得成功。

  張居正少年時代的課業,曾經得到當地一位官員的賞識。此人名李元陽,字中溪。他的一生與李贄極為相似:在中年任職知府以後即告退休,退休以後也以釋門弟子而兼儒家學者的姿態出現。據記載,他和李贄曾經見過面。

  由於李元陽的影響,張居正早就對禪宗感到興趣。這種興趣促使他在翰林院供職期間就和泰州學派接近,並且閱讀過王艮的著作,考慮過這種學術在政治上實用的可能性。也許,他得出的最後結論是,這一派學說對於政治並不能產生領導作用。也有人指斥張居正因為要避免學術上的歧異而施用政治上的迫害,最顯著的例子是把泰州學派中的佼佼者何心隱置於死地,但李贄則力為辯護,認為何心隱之死與張居正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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