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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芝那像個罐頭(4)


  【六】

  一到晚上,敵人又來夜襲。

  一切似乎如有公式。起先是正前方「卡蓬卡蓬」地愈響愈近,然後後面或者側方的「卡蓬」響應著。曳光彈從指揮所的上面飛過去,還有幾顆子彈打穿附近的樹枝。槍聲加密,曳光彈飛來愈多,然後機關槍排山倒海地怒吼起來。

  二十四日那夜,敵人夜襲我們四次。

  起先,我和項參謀約定:如果附近發現槍聲,先要凡公師長的衛士到師長床邊去侍衛,我們大家警醒著看以後的情況再處置。我剛剛闔眼,項參謀忽然在我枕邊推了三下,這時候外面雨聲嘩啦嘩啦地落個不停,毛毯上面完全透濕,下身一截綁腿皮靴也未幹。我眼睛一下睜得透開,就問:

  「來了嗎?」

  「還沒有,不過下大雨,你得注意些!」

  瞳孔之外,無一不是黑暗,一時我恐怖之念突起,彷佛一切都沒有主宰。於是我翻了一個身,再也睡不著了。

  十分鐘以後,敵人果然上來了。這次敵人向我們右前方猛襲,「卡蓬,卡蓬!頗頗頗……」衛士彎著腰跑了。突然後面好像只有二三十碼的樣子,也有一個敵兵向我們放了一槍。我趕緊叫項參謀,但是這時候他不知道如何倒睡得那樣安穩,推了好幾下才醒,醒來還是慢吞吞的沒有動作。我拿了衝鋒槍(我已經接受了李參謀移交的衝鋒槍和衝鋒刀,並且在床頭上準備了個很容易拉火的手榴彈),一面跑進油布棚外的散兵坑,一面叫他快出來,卻還是沒有看到他出來。「噗哧!」一顆流彈掉在我們布棚子裡!這時候他才突然出來,兩隻皮靴一下飛進散兵坑內。

  這時候各人的散兵坑裡面,都積水三四十公分不等,有些臥射散兵坑就像洗澡盆子一樣,這種洗澡盆子多少給你一點安全保障。這時候大家都希望活著,所以跳進洗澡盆子,都是毫無猶疑地。

  第二次敵人來襲時,宋秘書正負責向美國聯絡官去協商美軍炮兵的火力。他剛走過我們油布棚,忽然有兩顆槍彈在他極近的地方飛過去。他當然跑進我們的棚子裡。但是他那高大的身材正碰著棚頂油布的凹處,一些積水嘩嘩地瀉下來,他這時候已經臥倒在我們床頭地面上,那些積水正淋在他的頭上,他不由大怒喊道:

  「喂!你們誰在小便!」

  天啊,你幾乎拆掉了我們賴以安生的棚子了,還怪我們小便!

  第三次夜襲在午夜二時,附近落彈很多,並且有幾顆炮彈打了進來,我和項參謀為安全計,決定到師長的掩蔽部裡去暫避。因為他對於附近地形比較熟悉,由他在前面領路,我在後面跟著,我們的姿勢都很低,就是用手掌足膝爬著。經過一片蘆草地的時候,他忽然蹲在那邊不動了,過了兩分鐘,他還沒有動,我不由得奇怪起來。

  「老項,走呀!蹲在那邊幹什麼?」

  他回過頭來,我才猛省這不是項,項剛從他身邊走過去,我的視線一中斷,就看錯了人,他是一個衛士,項已經走得很遠了。

  我輕聲呼喚著項,但是沒有蹤影。爬著,爬著,附近的景物都不對了,突然瞥見右前方的楊樹,白天我曾來過這裡一次,我知道我完全走錯了,趕緊站起來跑了幾步,這時候視界稍為明朗,但是也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三五碼外左面停了三部指揮車!我豈不是走出步哨線了嗎?附近一個人都沒有,我不由汗流浹背……右前方槍聲還像煮粥一樣。

  我也不知道如何又走回去了,我覺得我爬在一堆泥濘的鬆土上,我知道這是工事的積土,果然我爬在一個黑影的前面,黑影也爬來了,黑影是〇〇連的一個士兵,黑影帶著一枝步槍,槍口指向著我。

  我故作鎮靜:「你是〇〇連弟兄吧?〇〇〇〇一,你快帶我到師長的掩蔽部去!」

  這位弟兄眼睛發光,他的食指按在步槍的扳機上,又向前爬了兩步,我們面對面了,他的槍就挺在我們的胸前,他懷疑:「你到底是誰?」

  「〇〇〇〇,我是黃××!」

  他的瞳孔還是露著懷疑的光,我知道他食指的第一節正在扳機上,我的危險還沒有過去。

  「我是黃××,不是敵人,你不要那樣怕我!快帶我到師長的掩蔽部去!」

  「哦!」他突然把槍收回去了,就帶我到掩蔽部,只轉了幾轉,原來就在這裡!

  掩蔽部裡水氣和汗氣塞滿了,凡公師長正在一角抽著香煙。我聽著他說:「我們得先決定攻擊方法,然後按部就班地幹……我們得吃魚肝油,等下把我帶來的魚肝油送一瓶給阿王……」

  這幾次攻擊,敵人一點也沒有占到便宜,因為我們很巧妙地控制了各方火力。第二天早上我們檢獲了很多敵屍,並且捕獲了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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