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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芝那像個罐頭(2)


  【三】

  整整一天,除了清晨我在周營長處喝過一杯牛乳之外,沒有再吃過一點東西。現在已經到午後四時,沒有一個人提起吃飯。但是我太餓了,我像一隻餓瘦了的狗,忍不住到飛機場上去徘徊,以便相機獵取食品。

  迎頭來了凡公師長和他的三位幕僚,項參謀、李參謀和宋秘書,除了李參謀之外,都是我們上次在南高江觀戰的夥伴,現在他們每個人都掛了美國式的衝鋒刀,而且項參謀手上正挾著兩包美國乾糧。我正要找他佈施,他已經猜透了我的來意,當時就塞給了我一包。

  我赧然地接著,並問他們要向什麼地方去。

  「你們到哪裡去?」

  「到六十五團去指揮,你要去吧?」

  「師長,我很想和你們去──」

  「好,車上還坐得了,快去拿你的行李來。」

  四十二團日下還沒有戰鬥,我想先到六十五團去並不壞。而且,那邊發無線電報比較方便。我去報告四十二團團長,團長很同意。我跑進剛才撐開的降落傘下取了那個橡皮包沖出來時,正好,他們的車子正要開了。

  車子駛過我們剛來的跑道,轉一個彎,再轉一個彎,穿進灌木林,只有那麼短短的一點行程,又在另一處丘陵的邊緣上停下來。右邊有一架打壞了的日本轟炸機,機窗已經碰掉了,現在已經成了幾個士兵的「行營」。我看著士兵們拿著一個臉盆彎腰跑進機腹裡面去。

  六十五團指揮所設在丘陵的脊上,排水比較良好,我們去的時候,團長正在打電話。這位王團長從十七日擔任指揮作戰以來,已經一個星期。他的臉色黃得可怕,經常很少吃東西,只是喝咖啡,將不加糖的咖啡一口一口地吞下去。沒事的時候就躺在床上,但是沒有看見他閉過眼睛。這樣操勞怎樣能夠持久呢?任何人看到他一定為他擔憂。但是,以後當他親自督戰的時候,他的眼睛裡突然放出奇光,提著嗓子指揮三軍,我才知道他的堅韌性有這樣偉大,我想他就是一個月不休息也能夠支持得住的。

  指揮所替我們支開了一塊油布,並且把我們的橡皮布張開替我們做了幾個吊床。一排橫臥著凡公師長的衛士、我和李參謀,項參謀豎臥在我們的枕頭的一邊。

  項參謀輕輕地說:「我們現在還沒有二十二師他們好。」

  我們怎樣能和二十二師比呢,我們只有兩千多碼縱深,這兩千多碼是我們的第一線和預備隊位置,司令部和後方機關,我們的補給線還在遼遠的天上!我們大家都是這樣匆忙而來,以致我們的東西都帶得這麼少;但是運動的時候,我們又覺得帶的東西太多了。

  我們後面還有幾門山炮,他們不時脹飽肚子一吼,使大家大吃一驚!

  飛機去後,地面上的戰鬥趨於緊張,機關槍像一座風扇在狂轉,聽聲音好像在我們面前只一千碼的樣子。

  【四】

  晚上九點,我和項參謀剛從無線電臺回來。我們從來沒有在這樣星月無光的晚上,在生疏的高低不平的地上走過這麼遠。回來,大家都有些疲倦。李參謀和師長的衛士已經都躺在床上,我們也預備休息。

  我們計劃怎樣睡覺,決定兩人合作,只打開我的橡皮行囊,由我分一床毛毯給他,此外,大家都不脫衣服。這時候外面下起傾盆大雨來,油布旁邊的雨水一線一線地飄了進來,頂上也在一滴一點地滲漏著,床上已經成了一條水槽,我們很躊躇,毯子雖然拿出來了,但我們仍舊坐著沒有動。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時候:五月二十三日午後九時十分,四野漆黑,雨還是傾盆而下,聽著枝葉樹杆支撐不住了,在我們右前方一百碼的地方,突然一聲「卡蓬!」大家都震驚了,這是敵人的三八式步槍,但是怎麼這樣近呢?接著,右方又是兩聲:「卡蓬!卡蓬!」子彈的射向直對我們,我們聽到它們在我們頭上「嗖」地飛過去。

  我們還希望衛士能夠擋住他們,但是我們的左後方也來了這麼一下:「卡蓬!」這後面的槍聲給我們的威脅特別大,現在事態很顯然:敵人已經乘雨夜滲透過第一線摸了上來,並且以火力把我們包圍了。

  「卡蓬!」──「哧!」一顆子彈把我油布外面的小樹打穿,我們都臥倒在地上污泥裡。

  槍聲加急,落彈漸低,「卡蓬,卡蓬」的聲音不絕於耳,曳光彈從各方面飛來,並且那燃燒著的鎂光到我們頭頂上就沒有了,好像落彈就「噗哧」一聲掉在我們的腿邊。我們的衛士在抵抗,我們的機關槍「拍拍拍拍拍……」敵人的機關槍「頗頗頗頗頗……」敵人一點也不示弱,並且愈來愈近。

  「卡蓬──」「哧!」左後方又來了一顆流彈。

  前、左、後三面的槍聲愈逼愈緊,樹林裡的落彈正在增加,空中的彈道像一座萬花筒。敵人已經發現了我們的位置,並且在施行三面包圍,只有南面靠通信隊的槍聲比較稀一點,我們得趕快向那方面運動。我撿了一床毛毯,右邊李參謀還在。我這時候手無寸鐵,李參謀手上還有一挺衝鋒槍,我自信我使用衝鋒槍的把握比他還好一點,我要他把槍給我,他就給我了,我們兩個人臥倒組成了一字長蛇陣,開始離開我們那塊油布,向南面運動。

  我們爬行了二十分鐘,還只走了三十碼,偏偏我們走的路線正在聯絡官的帳棚後面,滿地盡是空罐頭,碰著那些罐頭,突然作響,不由得令人更心慌。我總埋怨李參謀踩了我的毯子,其實我的毯子因為卷在小樹枝上才拖不動的。這時候槍彈太密,我恐怕手部足部受傷,儘量使身體和地面平貼,因此手腕足膝都被刮傷擦傷,我的頭部正淋著雨水。

  「噗哧!」現在南面又有槍彈飛來,我的腳部更感覺得酸軟,不知如何地,我已經掉進了一個散兵坑裡去了。

  散兵坑裡已經有了一個人,我們彼此都嚇了一跳,但是馬上我就知道他是六十五團的翻譯官,翻譯官在發抖。

  「卡蓬──卡蓬!」

  「頗頗頗頗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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