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郭沫若 > 行路難 >


  第二章 活的蚊麈

  夜氣漸漸深了。他們使孩子們睡好之後,在昏黃的電燈光下,兩個人幽然欲睡地對坐起來。

  他的夫人做錯了一件事情。她先前在收拾寢具的時候,把必用的蚊帳收拾在不用的一捆被卷裡去了。她以為天氣已經涼了下來,山裡一定沒有什麼蚊子,蚊帳帶去也不中用了,所以她就把它先送到了長崎。但在這兒,他們今天晚上還不能不再用一次,她卻完全忘記了。要叫孩子們睡的時候,這個錯誤才突然被覺察到,但已經來不及了。

  家裡可以作為蚊帳的代用品的沒有一件東西了,假使那張方桌還在,把孩子們睡在桌下,把張包單來罩在桌上,也還可以敷衍過去,但是方桌已經送給運腳去了。假使有幾口衣箱把來圍在四周,上面罩它一張被面,也還可以作為抵禦蚊陣的金城,但這些衣箱哪兒會有呢?

  蚊子一陣一陣地飛來攻襲,孩子們怎麼也不能安穩。抵禦的工具沒有了,他們兩人只好進行肉搏戰了。拼一個不睡,替孩子們作有生命的蚊麈。

  一個蚊麈幽幽地說:「太早了也不行,太遲了也不行呢。」

  ——「什麼事情呢?」又一個蚊麈幽幽地回問。

  ——「就是我們搬家的事情啦。」

  是的,他們搬家,前回搬遲了的時候被人趕走了,這回搬早了的時候又討了一場沒趣。有錢人的威風真是不好干犯,他們哪把人當成人在看待呢?

  那回他們受人趕走的情形,好象苦睡中的迷夢一樣,又迷迷離離地浮上了心來。

  那回是住在箱崎村的網屋町上。他們的房子比較還宏敞,前面臨著海灣,後面還控著一個花園。在花園裡面他們種了些剪春羅、阿乃摩內①、玉簪花、鬱金香一類的草花。他在四五月間譯了一本關於社會主義的書籍,本想寄回國去賣錢,但被朋友們弄成叢書去了,賣錢的計劃發生了齟齬。於是到五月尾上竟不名一錢,二十塊錢的房金終竟交不出了。房主人便時常來催促他們,他們只得推到來月。來月初間他又應了一家書局的請求,做了一篇關於王陽明的東西,他以為這回總多少可以拿得幾個稿費了;但他所等的稿費,一天不來,兩天不來,看看又要等到月底了。

  ①作者原注:Anemone,白頭翁或名秋牡丹。

  房主人來催的度數更頻繁了,起初來的是女的,說話也還和軟。那時候只是要錢,但還沒有什麼逐客的意思。待到後來逐客的意思漸漸顯明了,有一次來催的女主人說:房子已經賣了,買主是一位病人,到這暑天想到海岸上來保養,所以他們想早把房子空出來。又有一次來說的卻又不同,她說買主是附近的鐵道會社的醫師,想早把這兒空出來辦事。來催一次,所藉口的事情大概不同。那天也是二十九了,六月看看便要過完了。他們不僅五月份的房錢不能交出,連六月份的房錢一文也交不出。這天來催的不是女主人,是男主人了。他一來便破了臉皮,無論如何要叫他們立刻搬走。他的女人要求他再寬延幾天,說不久就有錢來、要把房金付好之後才好搬。她這樣地央求他,但他總不肯答應。他說:房錢當作施捨了的一樣,總要教他們搬。最後是鄰家來解和,才寬限了三天,假使三天之後再不搬時,他就要請執達吏來強迫了。

  「啊啊,我平生再沒有遇見過這樣傷心的事!」

  他那回沒法只得把一部《歌德全集》——這是他帶在身邊的唯一的值錢的書一在一家相熟的當鋪裡去當了五塊錢,他決意不想再在福岡居住了。

  ——「到唐津去罷!到唐津去!到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地方去!」

  他拿著五塊錢的紙幣,讓他夫人在家裡收拾行李,他一個人便跑到了唐津。這唐津也是在佐賀縣內,因為是唐朝時候日本的遣唐使和留學生所出入的門戶,所以叫做唐津。這兒在暑天來有海水浴場的設備,是北九州避暑地方的冠冕。他平時早就想到這兒來憑弔一回,但總沒有機會,這回他受了逼迫,不能不在這異邦找一個比較可以療慰鄉愁的地方來做做暫時的巢穴了。

  天氣已經漸漸酷暑起來了。在炎天烈日之下,他在唐津海岸上跑了好幾個周轉。房子是很多的,但都是有錢人的別莊,而且在一兩月以前已經早被人預租了。他倉倉皇皇地跑了好些時,但總找不著什麼門徑。最後他在一家門首,遇著一位賣菜的老嫗,一擔菜籃裡面只剩著些萎縮了的蘿菔。

  他想這種賣菜的人是慣走人家的,一定可以問得一些路子。他便走去問她時,那位媽媽果然把他引到一家門口去了。一個很大的院落,進門就有好幾段階坎,他聽著老媽子的慫恿,便走進院去。庭園真是很冠冕的,門次還有司閣的人守門,司閽的人不在,他便一直向正房走去。那兒又是一道「玄關」①他聲張了一下,房裡走出了一位主婦,很殷勤地跪著和他接洽。他把來意說明了,因為天氣太熱,他不住地把草帽來招展。主婦看見他那樣的情形,便去拿了一把團扇來叫他扇,他扇著,很起了一股玉蘭水的清香。

  ①作音原注:屋內靠正門的一塊地方。

  ——「唉,是的。那兒是空著三棟房間。」

  主婦娓婉地說著,指著從庭樹中現出的靠牆的一座「離座敷」②。那兒的確是有三間,就和我們中國式的船房一樣。

  ②作者原注:正房附近的別構。

  ——「那是我們『隱居』③住的地方。她周年四季住在那兒,一個人燃火煮飯,一個人掃地洗衣,不知道究竟有什麼樂趣。我們這邊不怕就很寬敞,樓上還空了好幾間房間,請她過來她總不肯過來。我們這邊的女僕她也不肯用,年紀老了的人真是和小孩子一樣不好說話呢。她昨天才往橫濱去了。我有一位妹子在橫濱,去歲九月受了震災,她便想去看她,是我們把她擋著了,路又遠,年紀又老,但她總要去看她,結果在昨天動身去了。……你先生一向是住在福岡的嗎?……哦,醫學士!那是很好的。是先生一個人來住,還是有家裝眷呢?……那很熱鬧啦,我們家裡都是喜歡熱鬧的。我也有三個孩子呢。……好的,房子縱橫是空著的,不過主人到海邊上去了,要等他回來才能作主。先生是住在哪家旅館裡的?……哦,今天就要回福岡嗎?也不要緊,我寫信通知你好了。你請留一個通信的地址。」

  ③作者原注:日本人年老了,把家業傳給了子女之後,無論男女部叫做「隱居」。

  主婦夫人很流利地,很清脆地說著,真好象黃鶯兒在花叢裡清囀的一樣,把愛牟說得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了。他看見這夫人的很華麗的服裝,他看見正房中很眩目的陳設,逼得他怎麼也不得不把他自己的家庭來比較一下。他自己的夫人,不是在鬥氣的時候,時常埋怨他說只把她當成了「女工兼娼妓」的嗎?一家五口除有一兩件見客的衣裳外,平常的穿著只是和叫花子的差不多,這怎麼能夠和她們同住在一道?「這兒的房金就算不貴,——其實還是問題,——這兒的人就算不作踐我們,——其實還是問題,我們的一些無知的小兒怎麼可以置放在這種貧富的懸殊之下,使他們意識著自己的寒酸呢!這是罪過,罪過!……但是假如不定在這兒,今天要算是空跑一場。空跑倒還不要緊,三天以後要有執達吏來趕走呢。啊,兩難,兩難!……」

  當他正在這樣狐疑的時候,女主人拿來了一技纖巧的自來水筆,一帖好寫情書的五色信箋。

  ——「你請把住址留下來罷。」

  ——「好的。」

  他一面寫,女主人一面念:

  ——「Fukuoka Shigai,Hakozaki,Amiyacho,Kuwaki Umizo.」

  這在他寫的漢字是:

  「福岡市外 箱崎 網屋町 桑木海藏」

  他倉猝之間在寫姓名的時候,竟寫了「桑木海藏」四個字,這是他臨時假造出的一個日本人的姓名,即使回信當然是交不到的。他又回想起來,只得暗自嗟歎道:

  「糟了!糟了!今天又算白走了一天!」

  他告辭著要走了,但在院子門口突然走進了一位中年男子來,穿著柳條花紋的浴衣,蓄著德國皇帝式的摩天鬍子。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他是軍人,他手裡還攜著一條白質黑花「坡因陀」種的獵犬。

  主婦叫道:「好了,好了,主人回來了。」

  她留著愛牟再停一些時。

  男子走近玄關來了,主婦便介紹了一番。男子的比獵犬還要獰猛的眼睛,把他身上打量了一遍。

  ——「唔,貴國呢?是上海?還是朝鮮?」

  「哦,這位豪傑把我看穿了。丟臉大吉!丟臉大吉!好!」愛牟在心裡懊惱著。

  ——「我是中國留學生。」

  ——「哦,支那人嗎?」主婦的口中平地發出了一聲驚雷。

  「啊!這真是倒黴呀!倒黴呀!」愛牟心裡這樣想著,說不出話來。

  ——「你要找房子住,這兒恐怕找不出來。我們空著的房子是要留來放乒乓台的。」

  「啊,滾蛋罷!真是倒黴呀!倒黴呀!自己揀得的,又來受了一場作踐。」他一跑又跑到海岸上去竄走起來。一腔都是憤恨,他一面走著,一面只是反悔。他悔他不該來。他也悔他不該假冒了一個日本式的姓名,把一個「虛假」捏在那一位闊夫人的手裡去了。日本人本來是看不起中國人的,又樂得她在奚落之上更加奚落。

  「啊,我如能夠把那張信箋拿得回來呀!啊!但是,那怎麼拿得回來呢?那怎麼拿得回來呢?啊,那種反掌的炎涼!」

  他一面跑著,一面懷恨,腦裡熾熱得什麼似的。海風不斷地吹送些細沫來打在他的面上,但他覺得就好象有什麼人在當面唾他。海邊上赤裸裸地洗著海水澡的一些男女的嘻笑聲,也就好象是對於他的嘲笑一樣。那嘲笑的聲音中就好象在說:

  「支那人喲,支那人喲,漂泊著的支那人喲,你在四處找房子住嗎?這兒你是找不出的!在這樣暑熱的天氣你找什麼房子呢?我們都到海邊上避暑來了,我們的房子是狗在替我們守著呢!」

  他實在不能忍耐,他想折回福岡去了。

  「啊,這兒是遣唐使西渡我國時的舊津。不知道那時候的日本使臣和入唐的留學生,在我們中國曾經有沒有受過象我們現在所受的虐待。我記得那阿部仲麻呂到了我們中國,不是改名為晁文卿了嗎?他回日本的時候,有破了船的謠傳,好象是詩人李白還做過詩來吊過他呢。錢起也好象有一首送和尚回日本的詩。我想那時候的日本留學生,總斷不會象我們現在一樣連一椽蔽風雨的地方也都找不到罷?我們住在這兒隨時有幾個刑事偵伺,我們單聽著『支那人』三字的發音,便覺得頭皮有點吃緊。啊啊,我們這到底受的是什麼待遇呢?」

  「日本人喲!日本人喲!你忘恩負義的日本人喲!我們中國究竟何負於你們,你們要這樣把我們輕視?你們單是在說這『支那人』三個字的時候便已經表示盡了你們極端的惡意。你們說『支』字的時候故意要把鼻頭皺起來,你們說『那』字的時候要把鼻音拉作一個長頓。啊,你們究竟意識到這『支那』二字的起源嗎?在『秦』朝的時候,你們還是蠻子,你們或許還在南洋吃椰子呢!」

  「啊,你忘恩負義的日本人!你要知道我假冒你們的名字並不是羡慕你們的文明,我假冒你們的名字是防你們的暗算呢!你們的帝國主義是成功了,可是你們的良心是死了。你們動輒愛說我們。『誤解』了你們,你們動輒愛說別人對於你們的正當防禦是。『不逞』,啊,你們夜郎自大的日本人喲!你們的精神究竟有多少深刻,值得別人『誤解』呢?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你們別要把別人當成愚人呢!你們悔改了罷!你們悔改了罷!不怕我娶的是你們日本女兒,你們如不悔改時我始終是排斥你們的,便是我的女人也始終是排斥你們的!……」

  他從海岸上又折向街頭來,在一隻街角上又遇著剛才那位賣菜的老嫗。

  ——「房子租定了嗎?」

  ——「多謝你,他們是不租的。」

  ——「啊,那真窘呢,空著為什麼不租呢?再早幾天也還有好幾家房子,但是在昨天前天都祖出去了。你現在要往哪兒去呢?」

  ——「想回福岡去了。」

  ——「就要回福岡了嗎?遠遠跑來一趟又空跑回去,真是替你過意不去。」

  ——「多謝你,房子找不著也沒辦法呢。」

  當他們在對談的時候,一位勞動者擦身走過,賣菜的叫著他,說起愛牟要找房子的事情來。

  ——「要大的呢,還是要小的呢?」工人說。

  ——「大小都不論,我家裡有兩個大人,三個孩子。」

  ——「那麼我倒有一家新房子,我是想招長租的,所以還留著沒有租出去,你跟我去看一看罷。」

  他聽見是新房子早歡喜得出乎望外了。他很感謝那位賣菜的老嫗,很想送她幾角錢,但他又怕把她的好意玷污了。他索性只多道謝了幾聲,便跟著工人去看新房子。

  一圍蒙茸的竹藪中開出一條小徑來,工人從這兒走進去了。一面走一面說著:「房子便在這裡面了。但是竹藪並不甚深,從外面看去,卻誰也看不見有什麼房子。」他心裡早有幾分懷疑了。小徑走了一個轉折,果然顯出了一家新屋。但是這全屋的體積怕只有一丈見方的光景。孤獨的一間房子,好象一隻鳥籠。——假如這個形容是太誇大了時,可以說抵得過一張舊式的中國床,抵得過日本平常人家的一間柴房。什麼也沒有,連廚房也都是露天的。

  「這怎麼能夠容得下五個人呢?」他心裡這樣想著,但聽工人在說,每月還要十五塊錢的租金。他覺得這未免又太滑稽了。

  「啊,你沒有看見我身上穿的這一套西裝嗎?」

  他那回也穿的是他那草綠色的嗶嘰上衣,雪白的法蘭絨褲。

  ——「那回唐津的那位闊婦人起初怕是看上了我那套西裝的。」

  ——「但是這回可不靈了。」

  ——「這回怕是帽子誤了事。」

  兩隻活蚊麈還是幽幽地在電燈光下對話。

  ——「你今天為什麼沒有買一頂帽子呢?」

  ——「不好買得。買夏季的太遲,買秋季的又太早了。」

  ——「噯,什麼事情都是一樣,太遲了也不行,太早了也不行。」

  嗡嗡嗡嗡……

  啪的一聲又打死了一個蚊子。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