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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夫子出妻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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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篇前原有「作者白」:「這篇東西是從《荀子·解蔽篇》的『孟子惡敗而出妻』的一句話敷衍出來的。敗是敗壞身體的敗,不是妻有敗德之意,讀《荀子》原文自可明瞭,孟子是一位禁欲主義者是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情:因為這件事情一向為後世的儒者所淹沒了。而被孟子所出了的『妻』覺得是尤可同情的。這樣無名無姓的做了犧牲的一個女性,我覺得不亞于孟子的母親,且不亞於孟子自己。」 孟夫子一清早起來,打著赤膊在園子裡養他的「浩然之氣」。他把兩手按著肚皮,就象雄雞要叫的一樣,把頸子伸起來向後屈,仰望著天,閉著嘴用鼻孔納氣,有得五秒鐘的光景用口吐出著把頭複還原位。就這樣反復著在一吐一納。當他納氣時,他那瘦削的胸廓從凹陷下的肚皮上挺出,一片片的肋骨是可以數得清楚的。那種的工夫,在古時候的人是稱為「熊經鳥申」,直譯出來是說「老熊吊頸,雞公司晨」,意譯出來就是「深呼吸」。 但他深呼吸了好一會,頭腦總是昏濛濛的,就象在頭骨下面有一張布帕把腦髓包裹著了的一樣。鼻也發燥,眼也發幹,他的目的是要保存著那清清涼涼的「夜氣」,而在他的全身中卻彌漫著一團的燥氣。他的四肢也無力,特別是十個指頭,那裡面就象有微溫的湯水在鼓脹著的一樣。 這理由他自己是很明白的,他突然歎息了一口氣來。 ——「啊,我的精神如能象那蟬子的聲音那樣的清例而玲瓏呀!」 他羡慕起在園角上的一株桑樹上叫著的蟬子,自然在孟子的時代,人還沒有知道凡是昆蟲的作聲其實是含有性愛的要求的。 ——「先生,飯已經弄好了,請上來吃早飯啦!」 年紀伯正當三十的孟夫人,和孟夫子成一個極端的對照,她和夏天的清晨一樣,豐滿而新鮮。她上面穿著白色的葛衣,下面穿著綠色的布裙,打扮得就有點象現今的朝鮮婦人。她打著赤足,捧著一個食案,走到臨著園子的廊沿上來,請孟夫子上來吃飯。 孟夫子不大高興地把頭掉過來看了她,蹙著額,只把頭點了一下沒有作聲。但他那無力的腳也被拖著,走上正房來了。他先進側室去穿上了衣服,又回到正房來坐在正中處孟夫人所安好了的席上。這席不用說並不是如後人的桌椅,乃是字的本義所表示的席。古人的席地而坐的起居,現今還在「日本」這座活的古物館裡面保存著,凡是到過日本,或看過日本生活的照片畫片的人,請把來提醒在眼前,便可以仿佛得孟子和夫人的生活情景。 孟夫人在這時候又從廚裡捧了一個小小的飯甑來。 孟夫子雖然是窮人,但他是儒者,很講禮節的——這樣的表現卻未免太硬,實則古人的所謂講禮節就是現今人所說的「玩點宦派」,說得更摩登一些時,便是要發揮些貴族的風味。因此他是正襟危坐著,讓和顏悅色的孟夫人跪著在一邊替他盛飯。孟夫人不用說是不敢和他一道吃的,要等他吃完了,收拾下去,在廚房裡面自己背著吃。就是盛飯時也不能用親手授受,要用木盤來作中介,遞木盤時也要埋著頭雙手捧出去。 就在那樣的情景中孟夫子吃飯,因為他喜歡淡泊,也喜歡吃魚,吃得倒也簡單,是一杯魚羹,一碟薑片,一盤涼拌的綠豆芽。這都是孟夫人所經心做出的潔白瀟灑的菜,然而菜雖瀟灑,而孟子卻吃得異常矜持,他的視線只筆直地由飯碗移到食案,又由食案移到飯碗,把跪在旁邊的夫人竟連在眼角上也都不掛一下。 這是什麼道理呢?孟子是那樣的頑冥,那樣的把孟夫人看不起嗎?是孟夫人有了什麼失德?不是的,都不是的。這理由在矜持著的孟子和怡悅著的夫人都是很明白的:因為昨晚上的情形和今晨的是全然不同。昨晚孟夫子愛撫我們的孟夫人不是就如吃甜瓜的一樣,連漿液的一滴都要愛惜的嗎?然而,就因為有昨晚的愛撫,故爾有目前的矜持。事實本是這樣矛盾著的。 原來孟夫子立志要為聖賢,他的入手的大方針便是要求「不動心」,要求「存夜氣」,然而在他夫人的身旁,特別是在夜間,他的心卻不能夠不動。動了,在第二天清早便一身都充滿著燥氣,他心目中的孔夫子便要來苛責他,於是便有這矜持的脾氣發作起來。他盡力矜持,他的夫人便愈顯得天真,在人格上不只高他數等,這使他倍感著自己的劣敗。尤其使他難於支持的,是他的夫人要遵守禮節跪在他的旁邊,使他的眼睛一點也不敢正視。然而不正視也不濟事。他夫人的全身,那赤裸的全身,其實是充塞著他的感官的全部。那從葛衫下鼓出的一對隆起的乳頭,那把他的秘密什麼都看透了的一雙黑耀石般的眼睛,那和怡,那柔軟,那氣息,那流線……他就給受了千重的束縛一樣,一點也動顫不得。 「啊啊,惡魔!我是孔夫子的弟子,不是你的弟子啦!」 他一面吃著飯,一面在心裡這樣反復著叫。 當他快要把第一碗飯吃完的時候,他的夫人又恭敬地把託盤遞過去,要接他的飯碗。但他再不能忍耐了。他硬著乾燥的喉嗓說:「請你下廚房裡面去,盛飯讓我自己盛!」 孟夫人早就覺悟著他是有這一著的,和順地向他行了一個禮,把甑移近他身旁,照著他的吩咐走下去了。 然而孟夫子的發作卻沒有因此而被解消:因為她所留下的氤氳在她走了之後卻專門在他的嗅覺上作用起來。無論碗盞,飯甑,菜蔬,他身上穿的衣裳,他手中拿著的竹筷,一切都有他夫人的氣味,那似香非香,似甜非甜,似暖非暖,有點令人發癢的氣味。孟夫子急得漲紅起了面孔來,把碗筷一擲,一翻身向著背面的壁上掛著的孔子像叩起了頭來。 「孔夫子喲,孔夫子喲,你提挈我,提挈我!我一定要做你的弟子。我知道,你是把夫人出了的,你的兒子也是把夫人出了的,你的兒子的兒子也是把夫人出了的,我是孔門的嫡傳,這一層我無論怎樣要學到。你請保佑我,給我以力量,使我今天就得以和我的夫人斷絕關係,使我得以成為聖人之徒。」 他發出了哭聲來在那裡禱告著。他的夫人在聽見他擲碗筷的時候,吃驚著連忙跑來看他,不料跑到鄰室來,卻聽見了他的這番禱告。她躊躕了一下,但終於決了心向孟夫子面前走去。孟夫子還伏在聖像前的席上,沒有抬起頭來。 ——「先生,你怎麼了?」孟夫人跪在剛才跪過的地方,躊躕了一下,這樣問了一聲。 孟夫子到這時才突然吃了一驚地把頭抬了起來,眼圈子有點微紅。「我叫你到廚房裡去,怎的又轉來了?」他反問著。 ——「我沒得到先生的命令便轉來,很是失禮,但是先生,你請饒恕我,我轉來的時候聽見先生又在禱告。」 孟夫子沒有話說。 ——「前回先生生氣的時候,我不是向先生說過,請先生把我當成先生的弟子或僕人,讓我在先生面前服侍,先生不是許可了我嗎?」 孟子隔了好一晌回答不出來。 ——「先生,你不要把我看成你的妻,也不要把我看成女子,這是辦不到的嗎?……先生的周圍沒有我,我恐怕先生是會不方便的。……先生,你真的把我當成弟子或僕人啦。」 孟子長歎息了一番,自語一般地說道:「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這是孟子所愛說的話,只說了一半便沉默著又把頭埋下去了。聰明的盂夫人是理會了他的意思的,曉得他這時是把魚來比女色,把熊掌來比聖賢,二者不可得兼,他是想舍老婆而取聖賢的。 孟夫人到這時候,覺得孟子委實可憐了起來,她向他動了一番母性愛,覺得那個聖賢非由她產生出來不可。她是決了心要成全他的意志的。 ——「先生,你的意思我是明白了,我是要順從你的意思的,我今天就可以離開先生回到我的娘家去。我日後做女工也可以過活,萬望先生務必成為聖賢。」 孟夫子把頭垂著沒有說話。 ——「先生,你請繼續用飯啦。」 孟夫子依然沒有作聲,只是把頭搖了一下。 ——「那麼,我好撤下去。」 夫人說了,行了一次禮,把飯甑加在食案上一併搬下去了。 孟子依然在把頭埋著,但他這時候的矜持已經老早地輕解了。他在他的夫人的行動中看出了他的已經死去了的母親。他自己覺得慚愧了起來。他一覺得慚愧,便感著了一個不小的恐慌——便是他的夫人一走,所有油鹽柴米的經理,該什麼人來承辦?他到這時候,才覺悟到了一個極淺顯的真理:一個人要成為聖賢,乃至要想行深呼吸,都是有別的人作著些低賤的勞動來墊底的。 他低回著想了怕有二三十分鐘的光景,最後是決了心走到廚房去,要向他的夫人轉圜。 但待他走到廚房時,看見廚房收拾得很乾淨,而他的夫人卻不見了。他的恐慌愈見增加了起來,「她真的就不告而去了嗎?」他在心裡驚疑著,把壁上掛著的孟夫人的一件下廚的圍腰取了下來,捧到鼻端來,盡力地嗅,感受著怎麼也說不出的一種憧憬。 正當他陷沒在那種憧憬的時候,孟夫人由外面回到廚房來了。她看見孟夫子在捧著她的圍腰,她連忙的說: ——「先生,你用不著親自下灶啦。我剛才打從背道向萬章先生家裡去來,我拜託了他家裡人以後每天要關照先生的衣食。他們立刻便要來看先生的。」 可憐孟子就象一個乖覺的小孩子做錯了事向母親求饒的一樣,他把圍腰拋開,突然在孟夫人面前跪下去了。 ——「師母,你不去,好麼?我剛才的話是不足數的。」他兩手抓著了她的兩手。 孟夫人趕快把他攙扶了起來,她那雙黑耀石般的眼睛,加上了一番潤濕的光明。 ——「不,我多謝你。先生,你是天下的師表,不是我一人所能私有的。我留在這兒,于先生沒有好處,我走了于先生有好處。只要于先生有好處,就是向火裡走,我也要去。」 孟子在這樣很尋常的話中,卻深切地感受了啟示。他平常口口聲聲地在講仁說義,誰知道他的夫人並不立言說,已經在實踐躬行。他頓時感覺得他的夫人,好象比孔夫子還要偉大。孔夫子能夠周遊天下,去宣傳他的教義,恐怕也是孔夫人之所賜罷?假使孔夫人不讓他說出就出,他豈不是會有家庭之累?是的,不言而行,實踐!實踐!我與其去遠師孔子,我應該近法我的夫人。…… 外面萬章來了,孟夫子只得和他的夫人分了手,走出了廚房來,但他此時的心中已經醞釀著了率領著萬章們到齊梁諸國去宣傳教義的計劃。 1935年8月6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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