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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下史入關



  盛夏的太陽照在沉雄的函谷關頭,屋脊上的鼇魚和關門洞口上的朝陽雙鳳都好象在喘息著的一樣。

  關外有幾株白楊,肥厚的大葉在空中翻作白的的光輝。無數的鳴蟬正在力竭聲嘶地苦叫。

  遍體如焚的大地之上,只在這些白楊樹下殘留著一段陰影了。

  在一株樹蔭中仰臥著一位老人。他的上身赤裸,兩隻瘦削如柴的手叉在胸上。頭上的亂髮和口邊的亂須表示他好久不曾梳理。假使沒有兩三蒼蠅,時時飛去攪擾他的顏面,使他放在胸上的右手也時時舉去招展時,人會疑心是中暑而死的游方乞丐。

  那和地面貼近的兩耳,好象聽見了什麼聲音從地底傳來;他突然抬起了他的半身。他的枕頭是一部竹片訂成的書籍。

  ——「啊,我所厭聽的這人蹄的聲音!在這麼炎熱的天氣,連走獸也不敢出巢,只有這慣會趨炎附勢的人們才能在路上竄跑。」

  他這麼叫了兩聲,隨著便站立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他的兩隻眼睛突露,頸部的下段現出一個馬蹄形的浮腫,伸張著的十個指頭就好象白楊樹葉一般在空中戰顫。①

  ①作者原注:這些是白舍陶病(Bacedow)的症候,甲狀腺腫,眼球突出,十指戰閃。這種病人很易生怒。作者有意選了這種病人作為關尹的形象。

  ——「哦,柱下史老聃先生呀!」

  ——「啊,關令尹呀!」

  兩種驚愕的聲音同時叫出,兩個奇怪的老人趨前緊相擁抱,就好象兩枝枯藤相互糾纏著的光景。

  纏綿了好一會,兩人才分開了。後來者窪陷著的眼眶中蘊含著兩眶眼淚。

  這位後來的老人,便是老聃了。他的鬚眉比關尹更白,他的氣色也比關尹更憔悴,他眉間豎立的許多皺紋表示他經受過許多苦悶的鬥爭,他向顎角而下垂的兩頰,蕩漾著時辰與倦怠的波瀾。顴額和鼻端被太陽的光威曬成紫黑色了。身上穿的一件千破萬補的藍衣,和頭上戴的一頂破極,都佈滿著塵垢。

  但他這面貌和穿戴都不足以驚人,最足以驚人的是他右手中拿著的一隻牛尾了。

  兩人解抱後,相攜在樹蔭下坐定。

  ——「老聃!你不久才那樣決心地出了關去,你怎麼又折回來了?」關尹開首向老聃問了一聲,只聽老聃百無氣力地向關尹回答道:

  ——「噯,關尹,你容我慢慢地向你傾談,我今天水粒都還不曾沾唇,請你把點現成的飲食給我。」

  關尹聽了,忙去取了一瓶水和兩張麥餅來。

  在那時候老聃把樹蔭下的竹簡翻來在讀。

  ——「啊,我真慚愧,你把我這部《道德經》倒不如燒了的好罷。」

  ——「那怎麼使得呀!」關尹一面把飲食放在老聃面前,一面說:「自從你寫了這部書給我,我是把它看得比性命還要珍貴。我是寸刻不曾離它。我一展開它來讀時,這炎熱的世界,惡濁的世界,立地從我眼前消去,我的腦袋中徐徐地起了一陣清風,吹爽我全身的脈絡。我的靈魂就飄然脫了軀殼,入了那玄之又玄的玄牝之門。我白天讀著你這部書時,太陽就好象變成了月亮,它的光力非常柔和,使我回憶起我幼時所親愛的母親的慧眼。我晚間讀著你這部書時,我終夜可以不著枕席,我可以聽見群星的歡歌,我可以看見許多仙女在天河中浴沐,這一列白楊都好象化成了美女,她們向我微笑,她們的呼吸是甜蜜的。啊,我讀著你這部書的時候,我總覺得這無涯的宇宙好象是從一粒種子裡開放出的一朵蓮花,它的芳香凝成音樂,它的色彩匯成洪流,上天下地都充滿著香,充滿著美,充滿著愛情,充滿著生命。——但是我如果一想到人類上來,我的興致就立地要破滅了,我覺得蓮花的心中好象生出了一群下蠹蟲,整個的美滿看看便要被它們蠹蝕幹盡。我在這時候又恨不得變成一片洪水把世上的人類和盤掃蕩;恨不得頭上生出兩隻角來,跑到人叢中去亂抵亂觸,如象一隻野牛。啊,一說起牛來,老聃,你從前騎著的那條青牛往哪兒去了呢?」

  老聃盡關尹在一旁讚美,他只把那水和麥餅儘量地吃喝,麥餅吃來隻剩下半個了,他的精神,才漸漸恢復了幾分,他又才低聲地說道:

  ——「啊啊,可感謝的還是飲和食,可憐為我作了犧牲的是我的青牛了。關尹,你在問我的青牛嗎?……」他說到此處,便把身旁放著的一條牛尾,拿給關尹看了一下,接著又說:「可憐我的青牛只剩了這根尾巴了!」

  ——「啊啊,那是怎麼一回事?你是遇著了強人的打劫嗎?」關尹到此才注意到了他的牛尾。

  老聃把麥餅又吃了幾口,把瓶裡的水又呷了幾下,他又慢慢地說:「我自從出了函谷關後,我一心一意想往沙漠裡奔去。我是渴想著寥無人跡的沙漠。我在炎風烈日之中,騎在牛背上,晝夜兼程地向西北奔趕。虧我牛兒的努力,我到底走到了沙漠的地方。沙漠中人是誠然沒有,但是一片黃沙茫茫,草沒有一株,水沒有一滴,可憐我的青牛它奔趕了多麼遠的路程,走到那兒便橫倒在地上。我守看了它兩天兩夜,但無法可以療治它,它在第三天上終竟死了。

  ——「啊啊,可憐我這個忠實的犧牲!我在這部書裡雖然恍恍惚惚地說了許多道道德德的話,但是我終竟是一個利己的小人。我向你說過,曉得善的好處便是不善了,但我偏只曉得較權善的好處。我曉得曲所以求全,在所以示直,所以我故作蒙瞽,以示彰明。我曉得重是輕根,靜為躁君,所以我故意矜持,終日行而不離輜重。我要想奪人家的大利,我故意把點小利去誘惑他。我要想吃點鮮魚,我故意把它養活在魚池裡。啊啊,我完全是一個利己的小人,我這部書完全是一部偽善的經典啦!我因為要表示我是普天之下的唯一的真人,所以我故意枉道西來,想到沙漠裡去自標特異。啊啊,我的算盤終竟打錯了。不出戶,究竟不能知天下。可憐我想像中的沙漠和實際的沙漠是完全兩樣。我辛辛苦苦遠來,我倒折了一條牛,還幾乎斷送了我的生命。我看待生命是很寶重的,但我偏又說沒有身體便沒有大患。啊,我真是一個偽善者!可憐我一條青牛為我這偽善者而犧牲了!」

  老聃說著,他的熱情漸漸激越起來。關尹在一旁只是沉默無聲,一種不愉快的暗雲漸漸罩滿了他全部的顏面。

  ——「啊,我的青牛雖然為我死了,」老聃又接著說,「但是它提醒了我這個偽善者的良心。青牛它是我的先生呢。它教訓我:人間終是離不得的,離去了人間便會沒有生命。與其高談道德跑到沙漠裡來,倒不如走向民間去種一莖一穗。偽善者喲,你可以頹然思返了!我的牛,啊,我的先生,它給了我這麼一個寶貴的教訓。它的這條尾巴比我五千言的《道德經》還要高貴得五千倍呢。關尹,你瞭解我嗎?」

  關尹沒有回答。他的臉色愈見黑沉下去了。

  老聃講了半天,他口渴了起來,把瓶裡的水又喝了幾下,率性把剩下的麥餅吃了。他把兩手拍了兩拍,把水瓶交還了關尹之後,又把那青牛的尾巴拿在手中招展。

  ——「關尹,多謝你了。我現在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啊,究竟樂是不可不享的。這一瓶清水,兩張麥餅,它們的功能更在歡樂以上了。虧了我從前對你瞎說,說什麼五色令人目盲,五聲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傷。啊,我真是瞎說!五色何嘗會盲人,五聲何嘗會聾人,五味何嘗會傷人呢?我真是瞎說!有目不能不視色,有耳不能不聽聲,有口不能不味味。象這眼前豐富的色彩,這褐赭的關門,這青翠的樹木,那深藍的晴空,那皎白的雲彩,哪一樣不是使我這兩眼生快?這樹上的清朗的蟬聲又是何等悅耳!我如今見了聽了,不見盲,不見聾。就是我才喝了的一瓶清水,我才吃了的兩張麥餅,啊,那種形容不出的美味喲!假使我不吃不喝,我這條老命怕早已斷送了罷。啊,我真是瞎說!我是為愛惜身體才怕盲目、聾耳、傷口。但是我所說的卻句句都是死話,我要想目不視色,耳不聽聲,口不味味,我只好朝墳墓裡去!我只好朝墳墓裡去!啊,我真荒唐!我可知道了,我的根本謬誤是在一方面高談自然,一方面又萬事部從利己設想。只要于己有利,便無論是什麼卑賤的態度都是至高的道德。啊,我於今懺悔了!我今回得到了一個實地經驗,我真是由衷懺悔了!我以為跑到沙漠裡便可以表示我的高潔,我在這種行為之中可以收莫大的利得,殊不知我反倒折了一條牛,還幾幾乎斷送了我的老命。我如今得了這個體驗而懺悔了,但是我這個體驗是我的青牛先生賜給我的,我這條青牛的尾巴比我這《道德經》的五千言真是高貴得五千倍呢!

  ——「啊啊,我的青牛先生可惜終為我這個利己的小人而犧牲了。它倒睡在沙漠中兩天兩夜,只是向我點頭,向我流淚。我雖然知道它是想向我討點飲食,但是在那上天如青銅,下地如火坑的地方,連我自己的性命都是朝不保夕的,我何能兼顧得它呢?其實它在第三天上也還不至於便那麼早死,實在是我作孽!我因為渴荒了,餓荒了,我心中藏著的一個利己的惡鬼教唆我去吸它的血液!我便在它的不能動彈的一隻後腿上拼命割了幾刀,它那時悲慘的鳴聲,啊啊,使我心中的惡鬼也都戰慄了。但是我還拼命地割,結局我割破了它一隻大脈管,鮮紅的血便和噴泉一樣憤湧出來,我的惡鬼慘笑著教我吮吸。我吮吸了一肚皮,牛的悲鳴漸漸低沉了下去,就好象哭著的小孩兒漸漸熟睡了的一樣。但到後來血液也不漬湧了,牛的四腿前後一伸,全身大動了一下,就那樣便永無動靜了。是,它便那樣被我吸死了。我這條以身說教的神聖的青牛便完成了它的使命!噯,我哀悼它,我感謝它,我要沒世不忘它的恩德。我把它的尾巴割了下來,這要做我修道的人的永遠的紀念呢。(聽說後世修道的人手中定要拿著一隻牛尾的蚊麈,便是從這兒開始的了。)我把牛血吸盡了,我的精神便振作了起來,我便急忙回頭,匆匆走著我的歸路。

  ——「關尹,我現在要回到中原去了,回到人間去了。我從前說的話幾乎句句都是狂妄。我說的道與德是不能兩立的。我說的道是全無打算的活動的本體,我說的德卻是全是打算的死滅的石棺。我現在懺悔了,我要回到人間去,認真地過一番人的生活來。我是有妻有子的人,你是曉得的。他們現刻住在魏國的段幹,我現刻要往那兒去了。可憐我並沒有什麼本事,我只有一肚皮的歷史。我現刻要想養活我自己,我還當自行改造一下才行。我回到他們那裡去便替他們掃地洗衣都可以,我再不敢做視一切,大著面皮向人講利己的道德了。」

  老聃說了一長串的獨白,想說的話大約也說完了。到這時候他才覺得關尹立在一旁始終不曾作聲。關尹臉上堆著的一臉暗雲,就好象暴風雨欲來時險惡的天勢一樣。他自己只得徐徐立起身來,自言自語地說:「我這部誤人的《道德經》,只好讓我自己拿去燒毀了。」他便把那編竹簡挾在左脅下,右手拿起他的牛尾巴,悠悠然向東南走去。

  蟬子的聲音仍然在白楊樹上苦叫,日腳已漸漸偏西了。

  關尹在樹蔭下沉默了好一會,他的眼睛愈見突露欲裂,頸上的浮腫愈見奮張,全身都在震栗作響。

  ——「哼!哼!虛偽!卑鄙!詐騙!我是受了這惡鬼的愚弄!……啊,他分明賣掉了他的青牛,偏要編出一長串的鬼話來騙去了我兩張麥餅!……」

  他憤恨地說了這幾聲,他的怒氣愈見不能遏抑,他把手中的水瓶投打在一株白楊樹上破成粉碎了。他怒張著震栗的兩手向空中抓拿,朝著老聃所走去的方向大吼:

  ——「你這老傢伙!有史以來的大滑頭!你把你那偽善的經典抱去,又可以向書坊裡去騙幾張麥餅了!哼!哼!……」

  蟬子的聲音仍然在白楊樹上苦叫,日腳已經漸漸偏西了。

  1923年8月10日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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