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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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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新時代的小朋友們 一 在尼爾更達①海裡面有一個小小的島子,也名叫尼爾更達,那島子上已經有象上海這樣的繁華的都市了。 ①作者原注:「尼爾更達」是德文nirgend(沒有的地方)的音譯。 都市愈繁華,貧窮的人便愈見加多。這是因為社會上有數的錢財集中到少數人手裡去了的緣故。在這上海地方我們是可以看見的。你看,那遍街滿巷都是窮人,在這窮人堆中坐著汽車縱橫往來的有錢人究竟只是少數。上海市上的洋房、商店,也就可謂冠冕堂皇了,但是只要你一出市外,便可看見無數的醜陋不堪的小屋——比有錢人的豬牢也還比不上的小屋。這樣的小屋,多半聚集在繁華市鎮的周圍,尤其是大規模的工廠的周圍。 象這樣的小屋在那尼爾更達的小島子上也就不少了。 有一位名叫孛羅的盲目老人和一位半身不遂的老媽媽同住在那樣的一座小屋子裡面。他們兩人已經有五六十歲了,又加以成了殘廢,不消說是不能夠做工的了。但他們在以前是做過苦工來的。男的在煙草工廠內做了二三十年的苦工,他那雙眼睛就是因為中了尼可青①的毒才成了瞎子的。女的呢,也在制鉛工廠裡做了很久的工,也就因為中了鉛毒才成了那樣半身不遂的廢人。 ①又稱尼古丁,英文Nicotine(菸草中的毒素菸堿)的音譯。 他們在能夠做工的時候,不做工是沒有飯吃的。一般的貧苦人都是這樣,不做工便沒有飯吃,做工呢,就是一天做到晚,也不見得能吃飽飯。他們的血汗是被有錢的人榨取了去。血汗被人榨取枯了,老了,成了殘廢了,這時候怎麼樣呢?怎麼樣吃飯呢?好在一般的貧窮人都是有窮福的,就是家雖窮而子女多!一般的貧窮人連自己都不能糊口,偏偏要生出許許多多的兒女。有了這樣的緣故,所以可供有錢人榨取的血汗便源源而來。有錢人吃貧苦人的血汗,年老或殘廢了的貧窮人便吃他的兒女了——吃他兒女們的血汗所換取來的血汗錢。貧窮人在年富力強的時候要供養兒女,一到年老力衰的時候又不能不靠兒女供養,所以貧窮人是世襲的勞工,世襲的苦力。 這對年老而殘廢了的老人,現在不消說是不能夠工作了。他們的兒女雖然不多,但也還有一個兒子。他們的一個兒子在八九歲的時候就做起苦工,現在已經十五歲了,在一座煉鋼工廠裡做工;他們就全靠這個兒子過活。 他們的這個兒子,一般叫著小孛羅,照舊式的道德來說,實在是很孝順的。不過他要不孝順,又有什麼辦法呢?有錢人是只曉得榨取窮人的血汗的,他不會替你養老,也不會替你供養殘廢。假使社會上已經有很周到的養老院、殘廢院,我們實在不願意,也不忍心看到只有八九歲便要去做童工,把一點點子血汗錢來敬養父母的孝子!不過這十五歲的少年的確是位孝子罷了。他的孝順是天生成的,因為天生成他是一個窮人。 這位十五歲的小孛羅,他每天清早要去上工之前,總要先服侍著他的父母用了早餐,並且還要把中飯預備好了,然後才告辭出門。他在工廠裡面也是很勤苦的,因為要不這樣便有失業的危險。所以他自從八九歲起便也沒有失過一次業。而且每天晚上六七點鐘光景一下工的時候,他也不往哪兒去玩耍,一直便跑回家。你以為他真個不想玩耍嗎?他看見有錢人的兒子在野外放風箏,你怕他也不想去放一放嗎?他看見有錢人的兒子在草場上拋皮球,你怕他也不想去拋一拋嗎?他看見有錢人的兒子坐著小小的汽車在公園裡跑,你怕他也不想去坐一坐嗎?譬如那小小的汽車、皮球、風箏,比他一家人所住的房子還要值價呢! 總之,這位少年是可愛的。他的父母愛他,他同事的工友們愛他,就是工廠的管理人也很愛他。工廠的管理人為什麼也很愛他呢?因為他很馴善,很肯賣氣力,就跟很馴善的小馬兒或者小牛兒不大受它主人的鞭打一樣。管理人是愛打人的,他的鞭子是用鐵絲扭成,只有這個小孩子還沒受過他的鞭打,但是這個小孩子要受他的鞭打的時候也快來了。 二 那是這小孛羅不幸的一天。有一天的下午,由於這少年偶爾的不注意,他襤褸的衣袖被切鋼板的機輪卷了去,比通草①的切斷還要容易地,他的右手在那時拐上完全被機輪切斷了。鮮紅的血液向四方飛濺,切斷了的右手和半死的少年被撩在地上。 ①即通脫木。莖質柔,易切斷,可做藥。 這樣不幸的偶發事件在工廠裡本來是很尋常的,不過是落在了這很可愛的少年身上,便把全廠的工友們震動了。工友們大家都把自己手裡的工作停了,跑到少年的身邊來。廠裡面的機器因而也好象在哀惜這位少年一樣,把所有的運轉都停止了。 這時候工廠的管理人正坐在他的房間裡面含著一個很大的煙斗吸煙。他看見報上載著那島上的政府要築一道浮海鐵道,一直架到鄰近的腦惠爾①島去,他就想到鋼鐵事業的前途定然要一天一天地發展起來。他們工廠的紅利也就可望一天一天地只有增加的。他在自己的唇邊浮著會心的微笑,忘神地看見煙斗上的煙子在空中打著圈兒。但他突然回到了現實來,他感覺到他的工廠完全死滅了,一切機器的作業聲都聽不見了,只聽見一片嘈雜的人聲。一股獰猛的凶光突然現在他的眼裡,就給獵犬嗅著了什麼野物的騷味的光景。他把他坐著的沙發旁邊的鐵絲鞭拿在手裡,很兇猛地走出房去。 ①作者原注:「腦惠爾」是英文nowhere的音澤,與「尼爾更達」同義。 他走出房來,看見工廠裡的作業果然完全停了,工友們就給螞蟻搬家的一樣,只是往切板機輪的方向走去。這把管理人的一腔怒火爆發了。他舉起鞭子來劈頭劈腦地向著工人們亂打。工人們的頭上,橫也是一條血梗,縱也是一條血梗,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一個個都抱頭鼠竄,跑回自己的工作崗位去了。 ——「你們這些忘八羔子!你們要造反了!你們停工一秒鐘,工廠裡不知道要損失好幾萬,你們這些忘八羔子要造反了!」 管理人一面打,一面罵。最後他打到了那切板處來了。他把團團圍著的工人打開,看見那半死的少年小孛羅和他斷了的手一同睡在地上。許多工人正在那裡救護他。雖然比虎狼還要獰猛的管理人到這時候也把他的鞭子停了。 鮮紅的血液濺在四處的機輪上,鮮紅的血液流在地上。少年的臉色就給紙一樣雪白了。右時的斷口上,鮮紅的血仍然在不斷地流。工人們大家都束手無策了,有些早看見拿著鐵鞭的管理人來了,尤為驚惶了起來。最後是來了一位名叫克培①的工人。他一看見這受了傷的少年,連忙把身上穿的一件很肮髒的白色的衛生衣扯了一條布條下來,把少年的臂關節緊緊紮著,紮了又紮,看看那傷口的血也就停止著了。 ①作者原注:「克培」是K.P.(德文共產黨的縮寫)的音譯。 少年的血雖然停止了,只因為受傷過重而且出血過多,他的生氣一時還不能夠恢復轉來,而管理人的獰猛性倒早早恢復轉來了。他看見團集著的工人一時還不容易散去,而且他看見他所最恨的那位克培還在嚷著要人去找醫生,替少年輸血;他暴怒起來了,舉起鞭子便在克培的頭上,背上亂打。 這位克培對於鐵鞭是熬煎慣了的,他卻不象別的工人一樣,一挨鐵鞭便要抱頭鼠竄。他是踞在少年的身邊的,他挨了好幾次鐵鞭,把頭橫過去望著管理人。他的心裡實在是滿腔的憤怒,我們看他那兩個好象要迸出火星一樣的眼光便可以看出,他要發怒是理所當然的,就是因為人多擁擠,一時還不能夠退散完的懦弱的工人們,也有多少人在暗暗地摩拳擦掌。他們心裡都在這樣想:「我們不是人嗎?我們不過是少了幾個臭錢罷了!看看有一個同人便要死了,卻不准我們來救他,還拿鐵鞭打我們,你這是怎樣沒有良心的有錢人!沒有良心的有錢人的走狗喲!」 他們很可以舉起拳頭來便把那管理人打死的,但是他們又回頭一想:這些有錢人,這些有錢人的走狗,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不要說你不敢打他,你就衝撞了他幾句,那也不得了。他立地要把你開除,並且把你的名字列在「黑表」上,向各處的工廠下你的通牒,你就永遠得不到工做。這是比死刑還要厲害的。你一個人得不到工做,你的老人們便要餓死,你的兒女們便要餓死。你敢於泄你一時的憤怒,便被連誅你的九族嗎? 這金錢的殺人實在是比刀還要厲害,比槍還要厲害。所以一些工人們平常是敢怒而不敢言,真真正正就給不言的牛馬一樣,——不,甚至於比牛馬還要不如。為什麼呢?你知道,牛馬有時候還要任性,有錢的人也把它們沒可奈何。假使要打死一匹牛馬,那是有錢人自己的損失。但是打死一個工人是怎樣呢?哼!這我們是看慣了的!你看上海的工友們不是時時被工廠管理人打死嗎?打死你一個工人實在比打死一條狗,打死一個蚊子還要容易,你敢向他們哼一聲嗎?打死一個工人,不愁沒有第二個工人來代替,這種牛馬是不用本錢來買的。 工人們暗暗地磨拳擦掌,只是把眼淚向著肚子裡流,忍氣吞聲地自己走自己的路。但是克培呢?克培反過臉來睨著管理人的時候,實在是想把他一口吞下,但是他也漸漸軟下來了。 他是最受管理人忌視的,平常早就把他看成危險人物了。他在工人裡面很有威信,一班的工人都很敬重他,工人們平常有什麼些小的要求,都是舉他做代表去和管理人交涉。這對於管理人是一個很大的威脅。大凡有錢人和有錢人的走狗,他們是很明白的,他們知道工人們的力量很可怕。他們經營一座工廠,動輒便要用整千整萬的工人,這在形式上已經把工人們團結了起來,假使他們再有一種精神結合,就如一堆石塊砌成了一座堡壘,那是不可干犯的。所以他們有錢人和有錢人的走狗最提防的是工人們的團結。工人們要組織什麼工會,這是他們的不共戴天之仇,他們無論怎麼是要盡力給你破壞的,他們管理工人特別嚴烈,比對待牛馬還要暴虐。你知道,牛馬是不會組織工會的啦。他們也最怕的是工人們有知識,工人們有了知識可就不得了;所以他們最反對施行什麼工人教育,有的也在工廠裡面附設些學校來教養工人子弟,但那是騙人的牛馬教育呀!所以有知識的人要想加入工人裡面做工作,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這位克培,他並不是什麼有知識的人,不過他在這工廠裡面是最老的工人,他的技術是很熟練的。管理人雖然恨他,但也不肯隨便開除他。他素來也很馴善。不過他的馴善是有目的的,是有計劃的。他雖然是工人出身,他的經驗所給他的知識比所謂有知識的人還要豐富得多。他也曉得工人們的力量很偉大,資本家們已經把工人們集合了起來,訓練了起來,這是一支很強大的工人軍。只消一有精神上的聯繫,思想上的聯繫,便必然要把資本家的社會推翻。資本家們是在自己掘自己的墳墓。資本家們的王宮是建築在炸彈上面的。工人們的暴動遲早不能免掉,就如一倉庫的黃色火藥,已經堆集在那兒,只差一把火,只差一個人來點火。火一點燃,便會有掀天的爆炸。但是無目的的爆炸,無計劃的爆炸,只有破壞的力量,沒有建設的力量。爆炸了連工人們自身都是要受損害。所以象克培這樣有經驗的人,有目的有計劃的人,他就不肯輕易來點這把火。他們要把這火藥裝在炸彈裡面,或者做成炮彈裝在大炮裡面,要使一切的準備都周到了,他們再來爆發。 這炸彈,這大炮,這大炮的炮臺,就是工人們的有機的組織。 克培早在秘密地著手這樣的組織了。他在工廠裡已經秘密地組織了一個工會,並且同其他工廠裡的工友們已經早有聯絡,使他們也有同樣的組織了。他實際上是那島子上的工人軍的領袖。他在從事這種組織的期間可以說比牛馬還要能忍耐。在全部組織還未十分周到之前,他是絕不肯為一人的私憤而爆發的。所以他是十分馴善,十二萬分的馴善。克培的一班秘密的同志都有這樣的精神,在大業未定之前他們寧肯慘受非刑,決不使他們的敵人——比狗的嗅覺還要靈敏的資本家和資本家的走狗——嗅破了他們的秘密的計劃。 就因為這樣,克培睨視了那管理人一下,又把表情和緩了下來。 ——「鮑爾爵爺!鮑爾爵爺!請你不要生氣。這孩子總要輸輸血才行。」 ——「狗!你還不走嗎?你曉得你們息一秒鐘的工,工廠裡的損失是多麼大!」 撇地又是一下鐵鞭。 ——「鮑爾爵爺!我是曉得的,只是請你可憐這個孩子罷!你老素來是愛惜他的。」 ——「死了的狗誰還愛惜他,你還不給我滾罷?」 撇地又是一鐵鞭。 但是今天的克培在鐵鞭的鞭打之下,仍然斷斷續續地說: ——「這孩子……今天是死……是活,這是……說不定的……即使他就活起來……也是一個殘廢人……可憐他家裡還有兩位殘廢了的……老人。」 管理人的鐵鞭打一下,克培的話打一頓。 工人們看見他們的領袖在挨打,大家的憤怒愈見不可遏抑了。大家齊聲地高呼起來: ——「鮑爾爵爺!你是有錢的人,工廠的東家都是有錢的人,請你們撫恤一下這小孩子罷,他是為工廠犧牲了的,請你給他醫藥費,給他家裡養膳費!……」 管理人聽了這一番話,愈見暴怒起來,這是自有工廠以來,從來沒有人敢於要求過的事體。他把他腰間的手槍取了出來,向著大家便要開槍: ——「你們這些膽大的忘八蛋!」 但在他準備開槍的那一刹那,他的右手突然受了一下猛烈的打擊,就給鐵棒的打擊一樣。他的手槍被打掉了。只見那位斷了手的少年,左手拿著他斷了的右手,如象負了傷的獅子一樣,拼死命地在向著管理人亂打。原來那少年在克培和管理人對話的時候,他的意識漸漸恢復了轉來;他看見管理人要開槍,他猛然跳了起來,拿著他的斷了的手來做武器,沉重地打在管理人的手臂上。 ——「同志們,打!打!打死這條沒有良心的走狗!」 工廠裡一片都是打聲,一切的工友們都拿著身旁就近的器具,向管理人打來,有的拿鐵錘的,有的拿火鉤的,有的拿木棒的,甚至於有的拿掃帚的。 管理人看見工人們已經暴動了起來,他知道大勢不敵,趕快混在人叢中偷跑了。 工人們蜂擁著一團,打的聲音真是把工廠全體都震動了。但他們找不著管理人,工廠裡的一些資本家的走狗,早已駭得魂不附體,通同跑得一個乾乾淨淨了。 工廠完全成了工人的天下。 有些暴躁的工人便放出聲音大吼: ——「我們來搗毀機器罷!」 ——「我們放火燒工廠罷!」 ——「殺盡資本家!」 ——「殺盡資本家的走狗!」 一片喧嚷聲!一片無政府的狀態! 這時候那小孛羅爬到一座很高的機器上面,大聲叫道: ——「同志們!同志們!我們應該聽克培的指揮!我們應該聽我們的領導者克培的指揮!」 少年的這幾聲狂叫集中了工人們的注意和同情,只聽到一片的應聲: ——「是的!是的!我們應該聽克培的指揮!我們應該聽我們的領導者的指揮!……」 在這時候他們尋找克培起來,但是,克培也不知道往哪兒去了。 ——「克培!克培!——克培不見了!克培!——克培不見了!——搗毀機器喲!——放火燒工廠喲!……」 又是一片雜亂的無政府的狀態。 少年繼續著大聲的絕叫: ——「工廠是我們的!機器是我們的!我們是一切的創造者!我們是一切的主人!我們應該把工廠佔領!我們要管理機器!我們不要搗毀我們自己的東西!……」 但是他這一片絕叫,卻沒有多麼大的效力了。工人們失掉了他的領導者,已經暴躁了起來,搗毀機器的聲音已經四處開始了! 這時候的工廠外部呢?武裝警察和兵士已經鐵桶一般地包圍了起來。原來那管理人一逃出了工廠,就用電話通知了那島上的政府,所以就派了武裝警察和兵士來彈壓。政府本來是有錢人的管家,一些警察和士兵便是他們平時豢養著的走狗。現在是該他們耀武揚威的時候了。 廠內一片搗毀機器的聲音,廠外一片槍聲,徒手的工人終竟敵不過他們自己所造出來的武器,看看有不少的工人已經被槍彈打死了。工廠又失陷了。垂死的小孛羅和全部沒有打死的工人通同成了俘虜。 三 在這時候小孛羅的父親和母親正在家中等他回去。他平常回家是很早的,只要工廠一放工,他便一直跑回家去,那是在一天之中他兩位老人最快活的時候。他們的兒子一天到晚在外替人做牛馬,只有這時候才是自己的人。一天到晚睡著兩個殘廢人、比豬牢還要不如的家裡真真正正就給墳墓一樣,只有到晚來才好象是人住的地方,才好象是經過了很長久的冬天,突然吹來了和暖的春風,並一同帶來了許多小鳥兒的歌聲和許多好看的花。尤其是在那瞎眼的老人。他自從把眼睛瞎了,他的世界是一個永遠不見天日的黑夜,但只有這時候——就是每天每天他兒子回家的時候——他的心中才好象突然天亮了的一樣。他的手在他兒子頭上摸摸,或者他兒子摸摸他的手,那真是最快活的事情。他只有在這時候才可以暫時忘記他自己的痛苦,只有在這時候才可以暫時忘記他對於世間的一切的詛咒。 但是今天呢?天都黑透了,他的兒子還不見回來。天雖然黑透了,這在瞎眼的人是不能夠明白的,那瞎子老人等他的兒子等不回來,只以為天氣攪長了,他對著孩子的媽媽,也象他自己對著自己的一樣說道: ——「啊,這天氣真長呀!」 他這麼歎息著。他那半身不遂的老媽媽呢?她老早就看見天已經黑透了,還不見她的兒子回來,她很在擔心了。她聽見那瞎子老爹的話回答道: ——「哪裡喲,天已老早黑透了!」 ——「啊,已經黑透了嗎?」那瞎子老爹說,「他怎麼還不見回來呢?」 ——「我老早就在擔心了,」那老媽說了一句,又補足一句道:「怕是在做夜工罷?」 ——「唉!唉!」那瞎子老爹這麼說了好幾聲。他又自言自語他說:「我們窮人真是可憐!一天到晚替人做牛馬,還是衣不能蔽體,飯不能充饑;到了晚來他們工廠裡還要逼著你做夜工。你我不就是夜工做多了做壞了的嗎?我成了這樣的瞎子,你呢,又成了那樣的廢人。我們這個可憐的兒子,可憐他將來也還是要同你我一樣。」 說著那老人已經感覺著他那窪陷著的眼眶裡面,湧出了滾熱的泉水出來。那殘廢的老媽媽也在哭了。 ——「可不是嗎?」她說,「我有時候實在希望我的眼睛也同你的一樣。你沒有看見那孩子的面孔喲。那真是比白菜的葉子還要慘白。頭髮呢,差不多兩個月不能剃一次,你不能同他剪,我也不能同他剪。衣裳呢,還是他十一二歲的時候穿的衣裳,他今天把你的舊衣裳穿了去了,又長又大,我看見真是流出了眼淚來。啊,你看不見的,真比我好得多呢!」 ——「我哪裡看不見!我心裡是很明白的啦!」那瞎子老人很不承認他自己的眼睛瞎。的確的,他雖然瞎了眼睛,但他沒有瞎了良心!他在他那寂寞的黑暗的世界裡面,所看出來的道理有時比什麼哲學家、宗教家還要真切呢。你看那些哲學家、宗教家要想看出什麼道理的時候,不是要把眼睛閉著的嗎?他們就是要學這瞎子的聰明。但是他們的瞎眼是假的,所以他們看出來的道理也多半是假的。他們的道理只是想怎樣去維護有錢人,怎樣去維護他們有錢人的世界,因為他們自己多半是有錢人,多半是有錢人的走狗啦。譬如他們說,世界是平等的,人類是平等的,——但是他們的世界是把貧窮人除外了的世界,他們的人類是把貧窮人除外了的人類。……你知道,貧窮人不是人,只是牛馬啦!這些道理,在那瞎了眼睛的老人倒是看得很明白。他曉得他們完全是欺騙! 那老人又接續著說:「你想瞎眼睛嗎,我倒有時候想率性死呢!死了也可以免得我們的兒子多受些贅累啦。」 你看這是平等不平等呢?這種思想是不是有錢人的心裡可以想得出來的呢?他們盼不得多活一天,多享一天的幸福,自己老了,看看免不掉自然的死了,他們還要叫他們的科學家去發明些什麼返老還童的方法呢。哲學家說:生是可貴的,生是可貴的,你要摯愛著生,要使你的生有意義,有價值。宗教家說:自殺是罪惡,自殺是罪惡,你要體諒上天好生之德。這些話對於貧窮人的意義是:你要多活一點呀,多受我們一天的榨取呀!所以貧窮人的生對於有錢人倒真是有意義、有價值的。我們須要知道:一切的價值都是由貧窮人的身上出來,都是貧窮人的力量。假使貧窮人不做工,或者一切的人都不做工,你看世間上還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水可以養人,也要你去挑來。棉花可以暖人,也要你去栽種。沒有一種東西是不用人的勞力的,——不過這兒所說的人只是貧窮人;有錢的人是從來不做工作的啦。他們還說什麼天,還說什麼上帝,這只是有錢人的守護神,有錢人的看家狗,說更切實些就好象有人的田地裡面的稻草人。他把地獄的刑罰來恫嚇你,使你不要去干犯有錢人的財;他把天堂的快樂來誑惑你,使你安心做有錢人的牛馬。好,別人要打你的左頰,你把右頰也拿給他打;別人要剝你的外衣,你把襯衫也脫給他;資本家要叫你每天做十二點鐘的工,你率性給他做二十四點,你這樣就可以進天國,你的財產是積蓄在天國裡面的。……嚇嚇,你看,他們這些沒有良心的話,能夠誑得到瞎子不? ——「啊!我們受的是怎樣的報應喲!」那半身不遂的老媽媽聽見那瞎子老爹說出想死的話,她愈見傷心起來,她哭得把喉嗓都梗著了,她說了這一句話,差不多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的。 但是她這句話,卻把那瞎子老爹的一腔怒火激發起來了。這瞎子老爹也和那剛才說過的克培一樣,在他的勞苦的工人生活裡面,鍛煉出了一個比鐵還要堅實的道理出來。他曉得一切的資本家都是強盜;他們的財產,他們的錢,都是從貧苦人身上偷去的,都是貧苦人的血,貧苦人的力氣。什麼因果報應,天堂地獄的話,都是強盜們所用的武器。 他發著氣說道:「報應!什麼報應呢?哪個忘八蛋敢來報應我們?」 那老媽媽一時被他喝止著了。但是她心裡還是不悅服的。她年輕的時候也曾聽見那瞎子老爹說過,要把工人團結起來,反抗一切的資本家,要把世界造翻轉來。然而貧窮人永遠還是牛馬,有錢人永遠還是暴君。而他們自己呢?男的瞎了眼睛,女的得了癱症。因而她總覺得那瞎子老爹說的話是在做夢。她忍了一會,但她仍然不服氣地說道: ——「你雖然愛那樣說,但是有錢的人永遠有錢,沒錢的人永遠受罪。我看這些都還是天意,無論怎麼,人是不能挽回的。」 ——「哼,天意!」那瞎子老爹愈見忍耐不住了。「天這樣東西假如是存在,這忘八蛋的腿子我老早給他打斷了!我們有什麼罪過應該要受這樣的苦楚?我們的罪過只是沒有錢!我們的錢都是被強盜們刮去了。那些有錢的強盜!殺人不見血的強盜!他們偷了我們工人們製造出來的東西拿去做財產,他們還要把我們捆著。你曉得嗎?那些什麼天意,什麼報應,什麼安分守己的一切鬼話,都是他們所用的捆仙繩啦!強盜來偷我們,他索性先把我們捆綁了,免得我們還手,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我們偷得一個精光。你怕我們貧窮人永遠都是這樣沒出息的傻子嗎?我們要永遠受著捆綁,聽他們剝奪嗎?哼!這繩子已經朽了!只要我們一掙扎便可以弄斷它,我們反抗強盜的時候快要來了!那時候上帝老官兒會拿來給我們做墊腳凳。我們的天國就建設在這地上了,那時候我們地上會出現奇跡!我們瞎了的眼睛要睜開,癱了的身子會起床,瘸子會走路,斷了的手脖子會活起來啦。啊,啊!天國快到了!你們看罷!你們看罷! 瞎子老爹坐在床頭,一面說著,一面把他的拳頭舉起來,向那黑暗的空中亂打。 他覺得他的一片牢騷似乎把那老媽媽鎮服著了,其實她這時候並沒有聽他的話,她在注意著聽取另外一種聲音。 四 有些腳步聲音向他們的小屋子走來。 ——「爹爹,你聽,是不是兒子回來了、那腳步的聲音!」癱了的媽媽睡在床上問。 那瞎子老爹也好象傾聽了一下,但他連連說道:「不是,不是,那不是兒子的腳步聲!兒子快回家的時候,他的腳步是很快的,很重的。這腳步的聲音雖然很重,但是走得很慢的啦。」 隔不一會果然有一農夫提著一個小小的燈籠,從他們的門前走過。 ——「他怕不是在做夜工。」那老媽媽又說,「他從來沒有丟下過我們兩位老人去做夜工的。」息了一會,她又自言自語地說:「唉,該不是在工廠裡面遇到什麼危險罷?啊,真使我擔心呀!」 危險的觀念在這老媽媽的腦中,同時在那瞎眼老人的腦中,接接連連地就給電影一樣,表現了出來。 他們想到那工廠裡面的比電閃還要快的各種機器,各種車輪。假使人一不注意,一甩掛著了它們,那不是斷手折臂,便是要使你身首異地的,他們的兒子怕是掛著了什麼車輪,受了傷,或者死了。他的鮮紅的血液怕正染遍了那機器,和暴雨一樣向四方飛濺。 他們想到了霍亂症的患者。他們的兒子怕正在大吐大瀉,全身都已經成了枯柴一樣了。 他們又想到那橫衝直撞的汽車。一位大資本家挾著他的嬌妻或者是妓女,坐了一輛很輝煌的汽車從街上飛也似的跑過,他們當然是去赴某處的宴會的了。他們的兒子在前面走著,由於那汽車開得太快,躲避不及,便攔腰把他沖倒了。手腳軋斷了,血液迸射出來的光景;腦袋壓破了,腦漿四射的光景;肚腹壓破了,大小腸突出來了的光景,一一呈顯了出來。 這些想像把那老媽媽的心臟幾乎要裂開的一樣。那瞎子老人呢?他心裡也是難過,不過不輕易說出口來。他反而這樣說,來安慰他的伴侶: ——「或者怕是和克培們去開會去了罷?我知道克培近來是時常召集工人開會的,就在這樣的晚間。因為我們工人開會是只能夠秘密的啦。那些有錢的忘八蛋們,他深怕死我們團結,深怕死我們說話。這是當然的啦。機器一說話,那機器就要吃人。這是強盜們所最害怕的。」 ——「啊,啊!你們男子真忍心!你們只是想殺我們的孩子!」那媽媽這樣說。 ——「怎麼說?我們正是為孩子們設想呢。我們不把那些強盜打倒,我們的孩子們永遠沒有翻身的日子。」 那媽媽又說:「生成的命有什麼辦法呢?你們說反抗,反抗,反抗了這麼多的年辰,究竟有什麼效果?反抗一次,倒黴一次,只是使那些吃人不眨眼的魔鬼們又囫圇吞了我們無數的孩子。那克培,我倒是不高興他呢!」 ——「你簡直豈有此理!」老爹有點生氣了,但他接著又轉了口。 ——「要想成就大業,不犧牲是沒有辦法的。你聽見過那螞蚊子過河的話沒有?聽說有什麼地方的螞蟻子要搬家,路上遇著一條小小的河,那領頭的螞蟻子便跳下河去。一個跳下去,兩個跳下去,三個跳下去,接接連連地都跳下去。跳下去的不用說是淹死了,犧牲了。但是,它們的屍首便在小河上浮成一道橋,其餘的螞蟻子便都踏著橋渡過河去了。我們現在就是要做這些跳河的螞蟻的啦。」 那老人很熱心的向那婦人解說,但是她實在是太關心她的兒子了,她自己就給被人家把翅子打斷了的雀鳥一樣,落在地下,要想飛怎麼也飛不起來。她只是說: ——「你把我拿去做螞蟻子倒好了!別人把人當牛馬,你們卻把人當成螞蟻子。」 ——「我們是快要淹死了的螞蟻子呢。」那老人接續著說。 「不過,我們不是跳下河裡去淹死的,而是大水漲起來把我們淹死的。縱橫是死,跳下去,我們還有希望在後頭。」 那老媽媽不願意再說話了:因為她聽見那老人的聲音裡面實在是含得有無窮的眼淚。她自己也曉得他說的話是很有道理的,她也相信螞蟻子終究總要過河,不過是在哪一年哪一天,那是不能知道的。而在這當中也不知道還要犧牲多少兒女,這在她們做母親的人實在是不忍心。這種不忍心,她自己也覺得不很好,或者可以說就是她們女性的缺點。所以她也時常恨她怎麼不生成一個男人,其實她們做母親的人才是能夠犧牲的!她們的一輩子差不多只是在替她們的兒女做橋。 在這時候那小屋子外面又有許多人的腳步聲音來了。萬一的希望是這些腳步的聲音中有他們兒子的在裡面,但是一個一個地過去了,而他們的兒子終不見回來。不消說是不能夠回來。他現在還丟在監獄那面,是死是活,我們還不知道呢。 半夜的時候,又來了一種腳步聲,的確是很快而且很重的,走到小屋子的門前便停止著了。 那癱了的媽媽以為是他的兒子回來了,幾乎從床上爬了起來。但是這來的卻不是她兒子。只聽那來的人說道: ——「李羅老爹,我來了。」 ——「哈哈,克培嗎?你快進來。」 克培一面擦了一根洋火,一面走進去。他在那老媽媽的床頭邊上找著一截點殘了的洋燭,還不到兩寸長光景,他把它點燃了。那小屋子裡面相對地擺著兩張木板床,床上只敷了點子稻草,除此以外差不多可以說什麼都沒有了。 克培坐在孝羅老爹坐著的一張床上,他拿了一包餅乾出來,分了一半給孛羅,把其餘的一半給了那對面床上癱睡著的媽媽。他說: ——「小孛羅今晚不能夠回來,我想你們是一定沒有吃晚飯的。」 那老媽媽接著餅乾並不吃,只是問道:「小孛羅怎麼了?他今晚怎麼不能夠回來?」 克培才把那工廠裡面起的事情向他們說出,但是剛好說到小孛羅被車輪卷了去,把右手割斷了,倒在地下,只聽那老媽媽在床上大叫了一聲: ——「啊呀!我痛心的兒呀!」 害了癱病的人竟那麼猛烈地在床上大動了幾下,但從此便沒有聲息了。這使克培吃了一驚,他趕快要去照拂她,但是老學羅把他拉著,他說: ——「不要緊,不要緊,她素來是有這種痰迷症的,停不一會自己會好起來,最好你不要動她。」 他接著又催著克培把下文說出。 克培說到那少年猛然拿起一隻斷臂從地上躍起,打了那鮑爾爵爺,工廠已經大暴動了。 瞎子的老孛羅聽見,雖然他那窪陷著的眼裡有不少的眼淚在那兒放光,但是他的面孔確是顯出一種很緊張,很興奮,而且很愉快的神態,他連連叫道: ——「啊,痛快!痛快!不愧是我的兒子!我們瞎子是快要睜開眼睛,癱子是快要起床的時候了!以後怎麼樣了?以後怎麼樣了?」 原來那克培看見工廠已經暴動了起來,他曉得敵人方面一定要派兵來彈壓,工廠裡的工友們是萬分危險的。假使不在這時候策動全體工人的響應,那局部的暴動一定會失敗,有不少的工友是要犧牲的。所以他便趕快從那工廠裡抽身出來,經過和大家商量之後,對於全島上的工友,下了總動員的通令。就在今天晚上乘著夜陰襲擊各機關,各工廠,徹底與敵人戰鬥。 老孛羅聽見他這些話,真是喜歡得快要發狂的樣子。仍只是連連叫道: ——「啊啊,我們瞎子會睜開眼睛,癱子會要爬起床來了!我已經看見我們的紅旗高擎在尼爾更達的高空,我已經看見我們的無產軍佔領了一切的工廠,我已經看見一切的資本家都在發抖,他們的項上的金鏈子會變成鐵鍊子了。啊啊,我勇敢的小孛羅!我勇敢的工友同志!我勇敢的克培!」 克培本來已經知道鋼鐵工廠的暴動已經失敗,小孛羅已經犧牲,其他的男女工友們都已經下了監獄,但他看見老孛羅這樣的高興,不忍再把這悲慘的消息向他報告了。他的心裡是很忐忑不安的,一方面他要忙著去指揮行動,同時他又懸念著將來的萬一的失敗。這次假如失敗,是一個整個的行動,犧牲的浩大不用說是可以預想的,而且使敵人方面生了戒心,二次的再起不免更要加上無數的困難。所以他把經過的情形很簡略地向那瞎子老人說明之後,他並沒有把詳細的計劃告訴他。他的詳細的計劃是怎樣呢?他和同志們已經約好,分成了兩隊來進行工作,一隊是放火隊,另一隊是軍事行動隊。約好在夜半正兩點鐘舉火為號。用什麼來舉火呢?那就是克培放火燒自己的房子。假使在兩點鐘以前起了火,那就是計劃失敗了,敵人已經攻進了克培的家,一切行動便只好作罷。克培的家和老孛羅的家相隔不遠。 克培把老孛羅的房子檢點了一下,看見老媽媽還沒有動靜,他準備告辭了,但關心著又問一遍: ——「老闆娘不要緊吧?」 ——「不,不要緊的,你讓她休息一下,她也很不容易得到休息。」 ——「我要走了,把燭滅掉吧?」 ——「不,你讓它點著,她快要醒來了。」 ——「那麼,我現在不得不走了。假使是成功,那就不用說;萬一是失敗,我就很難再和你見面了。」 ——「好的,好的!」那瞎子回答著說。「不要說那樣不吉祥的話,這次是一定成功,一定成功!」 他握克培的手,把他送出門外去了,一直等到聽不見他的腳步聲了,又才摸回到自己的床上。 ——「媽媽,媽媽,你好些了嗎?」 他向著對面的床上問了幾聲,但是,沒什麼動靜。這時候他突然得到一種預感,他不覺得便起了一身的寒噤。他心裡想: ——「啊,該不是……?」 他趕快站起身來,伸手向對面的床上摸去。他摸著那癱睡著的老媽媽的手了,那手冷得就和冰塊一樣了。他趕快再摸到她的鼻孔,那鼻孔是什麼氣息也沒有了。他到這時候才曉得那老媽媽是已經死了。 ——「啊,啊,媽媽,媽媽,你已經死了嗎?」 他這麼叫了幾聲,滾熱的眼淚從他的眼眶裡湧出來了。但是,他立地又哈哈大笑起來。 ——「好的,好的!我們癱子起了床,瞎子也要睜開眼睛了。新的世界裡不會有殘廢人存在。新的世界裡不會有比豬牢不如的茅屋存在。不做工的人不應該有飯吃。一切的人都要住在天國般的洋房裡。我們給這新生的世界祝福,我們為這新生的世界開拓些空地出來,把這舊世界的罪惡,舊世界的殘骸,舊世界的污穢,通同消滅乾淨!啊,火喲!火喲!你是消滅一切的淨火。」 他的手摸到那快要燃完的洋燭了。他順手在床上抓了一把稻草來,很留心地點燃了,他把來投在他自己的床上,投在老媽媽睡著的床上。 火勢熊熊地燃起來了。 床上壁上一片都是火光。 那老人起初在那火光中歡喜著手舞足蹈,不多一刻,除火而外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是一片赤光,只是一片紅火。 ——「哈哈哈,瞎子睜開眼睛,癱子起了床了!」 火光裡面好象還有這樣一片的聲音。 五 老孛羅的房子燒起來了的時候,突然之間四方八面都起了火災,四方八面都爆發了起來。火藥庫的爆發,軍器庫的爆發,洋油庫的爆發,各種各樣的爆發接接連連地起來,猛烈的光景,猛烈的聲音,比任何劇烈的戰爭還要厲害。火焰,濃煙,向繁華的都城進攻,幾千萬道的紅舌在那城市上舐來舐去。 這時候資本家的陣營裡面突然受了這樣一個猛烈的襲擊,大家從夢裡醒來,拼命地和火決鬥。但是那火就如由地底噴出來的一樣,這裡也是,那裡也是,四面八方都是。一城都動亂了起來了。水龍的車輪聲,噴水聲,救火的鐘聲,人聲,嚷成了一片。街上看看快要成為河流了。河流裡面的水看看快要沸騰了。火向天上燃燒,火光的影子投射在水裡,上天下地一片都是紅光。 啊,痛快!痛快,幾千百年來被壓伏在胸中的無產階級的怒火,在這時候儘量的迸發了出來。可憐的是那些平時作威作福的人們了!他們平時住在那天國一樣的高大房屋裡面,穿的是極奢華的衣裳,出門坐汽車馬車的,現在呢?跑得慢的被火燒死,或者被摧折了的屋頂壓死,跑得快的有的從窗口上跳出來,不是跌破了腦漿,便是折斷了手腳,無數的醜惡的死屍活屍,橫陳在快要沸騰的水裡,那些裸體獸的跳舞喲!毛氈的跳舞喲!有錢人穿不及衣裳也曉得打著赤膊逃命了。有錢人穿不及鞋子也曉得打著赤足走路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呼兒喚女的,呼爺喚母的,喊妻子的,喊丈夫的,還有站在屋頂上喊救命的,一街都是。有錢人的天國完全變成了地獄了。 這是尼爾更達島的末日!在破滅的資產階級是這樣說。 這是尼爾更達島的新生!在新興的無產階級是這樣說。 原來那克培的計劃是把工人們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埋伏在四處做放火的工作,另外一部分是集中在他住的附近,準備作戰鬥的工作。他是約定了在夜間兩點鐘的時候舉火為號的,用什麼舉火呢?就是他點火來燒自己的房子。為什麼定要舉火為號呢?我們要曉得工人們是沒有鐘錶的啦。當他往老孛羅家裡去的時候,所有一切的準備都已約略就緒了。他離開老孛羅時候還沒有到一點鐘,他就是要趕回家去,等時間到來點火燒自己的房子的。但等他還沒有走到自己的住家,老孛羅已經把自己的房子燒了,四方的埋伏者以為時辰已到,所以便一齊爆發了起來。 這時候準備做戰鬥的一部分工人還沒有十分集齊,克培的心裡真是十分憂慮,他伯的是這一次的暴動會要完全失敗了。但是僅僅是放火的工作便已經收了極大的效果。那資本家的陣營完全弄得一個天翻地覆了。那島上的政府看見火勢不能遏抑,把全部的警察和士兵都化成了臨時的消防隊。所以當克培率領集齊了戰鬥士向各處的兵營襲擊的時候,那些兵營差不多完全是些空營,幾幾乎是無抵抗地便被工人們佔領了。各處的機關也是一樣。就這樣工人們把資產階級的武裝完全解除,而同時把無產階級的陣營全盤武裝了起來。尼爾更達的政權是已經移到工人手裡了。 這政權的轉移好象很容易,好象是在事實上不能辦到的,但是我們要知道工人們是受了多少年辰的痛苦,就是克培的經營也不知道是費了多少年辰的心血了。奪取政權本來並不是什麼難事,我們單從簡單的數量來說:資本主義發達的結果,無產階級是只有一天一天的加多,資產階級是只有一天一天的減少,而且資本家的經營在它必然的路徑上是替我們把無產階級團結了起來。所以只要我們能夠有組織,能夠犧牲,能夠徹底與敵人反抗,我們人數多,他們人數少,無論怎樣那資產階級的政權是只好拱手奉送於我們。不過我們奪取來了的政權,要看你怎麼樣才能夠把它鞏固。 我們為什麼要奪取政權?並不是無產階級受了幾千年的壓迫,要起來報仇,要起來把那專橫的資產階級壓制下去,讓我們自己來專橫,我們是要為全人類的平等的發展而謀世界的進化的。資本家把世界上的全部財產壟斷在自己的手裡,使大多數的人類受無窮的迫害,連自己所需要的極小量的生活費都不能滿足,大多數的群眾只能做肉體勞動,連牛馬都不如,那精神上的發展不消說是從來沒有夢想到的。這在無形之中不知道阻礙了世界的多少進化。一人的物質的需要是有限量的。一人的精神的發展是無限量的。我們就是要人人能自由的得到這有限量的物質的需要,而能夠儘量的發展他們的精神的活動。所以有人說,無產階級革命是專門為的麵包問題,這是誤解或者是有意的誣衊。這種理論我們是要嚴烈的把它消滅的。我們要鞏固我們的政權,然後我們的理想才能夠實現。我們知道資本家的反抗是很執拗的,因為他享了幾千百年的不勞而食的幸福,你一下替他剝奪了,他是死不甘心,他一定要捲土重來的。而且全世界上的資本家,那是成了一個聯合的陣營,你在某一個地方局部地把資本家消滅了,別地方的資本家一定要來環攻你,使你終究要投降到他們的陣營裡面。所以我們為壓伏這種反動的力量,為抗拒這種執拗的敵人,我們無論如何有鞏固我們的政權的必要。其次我們知道,世界上的物質的發展還沒有達到盡頭,我們要希望每個人能夠自由地得到他的物質的需要,一時恐怕還不能夠辦到,所以我們要趕快有計劃的使物質的生產力儘量的發展,以達到我們的精神力的儘量的發展,這是需要有長時間的經營的,所以我們也必需有長時間的鞏固的政權。還有我門人類的精神是在私產社會的制度之下受了幾千年畸形教育,世界上層積累累的教條,汗牛充棟的理論,都是私產制度的護符,他們要把這些有毒的殘骸完全毀掉,把人類的精神引還到自由的天地裡面,這也是需要有長時間的訓育才能成功,所以我們的政權也需要有長時間的鞏固。總之我們無產階級的奪取政權並不是從快報仇的欲望,我們無產階級的希圖鞏固政權也並不是要滿足自階級的支配的欲望。無產階級的奪取政權是很容易的,但是你要把反對階級徹底制服,你要使物質的生產力儘量的發展。你要使人類的精神恢復到本然,這卻不是容易的事體。要你把這些事情辦到了,然後無產階級的革命才算是真正的成功,自由的社會然後才可以真正的出現。 克培把尼爾更達的政權奪取過來了,「工人暴動萬歲!」「無產階級革命成功萬歲!」的呼聲震動了全城,這時候放火的工作停止了,放火的人一變而為救火的人,火神受著了這一支生力軍的襲擊,他的勢焰也就漸漸消滅了下來,天也漸漸的黎明了。 舊社會的消防隊,警察,兵士,他們在救火的時候,一大半的力量是用在趁火打劫上的,火勢漸就熄滅,他們的搶劫還沒有停止。這時候工人軍已經佈滿了各街,把全城的秩序維持了起來。一瞬間以前還是有產社會的死敵的,而今成了他們的救世主了。他們也並不是有什麼天生的罪惡,他們的罪惡也就在有產!他們只要把產業放棄,和無產階級者是同一樣的人。所以害他們的並不是無產階級,只是他們自己心中的私產觀念。這種病症就給小兒們吃東西過多,在肚裡不消化,起了自家中毒的現象一樣,只要他們早早吃些瀉藥,早早施行灌腸的手術,那他們的生命是還可以拯救的。無產階級的暴動便是他們的瀉藥,無產階級革命便是他們的灌腸手術呀!世間上的笨人,你們何苦要仇視你的醫生而自己討死呢? 尼爾更達島上組織了工人政府了,克培便是這工人政府的委員長。舊社會的支配者有的逃了,有的被工人拘捕著,大約是要聽候將來的人民審判的。 那工人政府裡面最重要的有三個組織。 一個是軍事委員會。他們曉得軍事在革命過程中是不可缺少的,對於反革命派的蠢動和外來的資本主義國家的進攻,非有堅實的軍備不能使工人的政權鞏固。 第二是國民經濟委員會。這是規劃物質的生產與分配的最高機關,物質的生產與分配要跟著大眾的需要的緩急多寡以定其比例,不能夠聽其陷在無政府狀態裡面而胡亂產出的。 第三是教育普及委員會。這不僅要教育島上的人民,還要教育全世界的人類。要全世界的人類知道資本主義的社會是必然的崩壞,而非資本主義的建設才是救濟全人類的福音。 他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便把這些機關組織起來了,還有那目前應該做的善後問題譬如那難民的整理,居室的分配,災區的清掃,都是以很完善,很迅速的方法執行起來。尼爾更達城遭了這一次的火災,大概燒去了三分之二的樣子,但是就以那殘餘的三分之一的建築,分配與全城的人居住,還恢恢乎其有餘,你們可以想見那資本家們平常是佔領了多少有用的產業而使它荒廢了啦! 全島的產業都歸國有,全島的工場都歸國有,凡未經毀滅的工場立刻由工人政府組織工廠管理委員會,即行開工。已經毀滅的不消說工人政府是要陸續建立的,這正是工人政府的重大的使命,他把舊的世界毀滅了,正是要建立一個新的世界出來。 這些詳細的施設計劃,我們在這兒用不著細說。那教育普及委員會出了不少的社會科學的書籍和富有革命精神的文藝作品,那已分頒到了我們全世界的各個地方,我們至好是去研究研究,趕快也使我們受些教育罷。我們現在最關心的是那丟在監裡的小孛羅。 那小孛羅怎麼樣了呢?是死?是活,那監獄燒了沒有呢? 這些都是我們很關心的問題。 那小孛羅所投的監獄是在那島上最高的地方,火勢猛烈的時候是沒有延到這兒來的。小孛羅自從丟在監裡以後,他斷了的有手一直是握在他的左手裡面。別的人都很悲觀,在監裡只是埋頭喪氣的不作聲息,有的甚至於在那兒嚼泣,但是小孛羅始終是興奮著的,他在那監房裡走來走去,他的腳步沒有停止著過。 他的興奮不消說是由於他的反抗熱情,但是他的身受重傷也是一個重大的原因。他的熱度已經漸漸高起來了,他的意識在當時已入了昏蒙的狀態,他不住的時常絕叫: 「工友們,我們要佔領工場。我們要受克培的領導。我們創造出來的東西是我們的。殺盡資本家。殺盡工人的壓迫者。」 很簡單,很激昂的語句時時從他們的口裡吐出,他自己好象還是在工場裡激戰著的光景。 克培在把兵營佔領了的時候,他隨即派了一隊武裝的工人來劫取監獄,因為那監獄所在地是很高的緣故,所以有許多的敵人都逃避在那兒附近。武裝工人上去的時候還不免小小有點衝突,結果是把敵人全部生擒,把小孛羅及全部的囚徒都救出了。 小孛羅被工友數人抬到克培的面前,那時候那被生擒的殘敵裡面,正有那制鐵工場的管理人鮑爾爵爺在裡面。鮑爾爵爺與小孛羅同到克培的面前,克培抱著了小孛羅幾乎哭起來,那小孛羅還是在叫: 「啊,殺喲!殺喲!殺盡資本家!殺盡資本家的走狗!」 他還是高舉著他的斷手在那兒指揮作戰的光景。回頭克培向著鮑爾爵爺說: 「鮑爾爵爺,你現在曉得我們工人的尊嚴了嗎?今天的事情是你激發起來的,我們實在是感謝你。不過我們是飽受了你的鐵鞭,我們今天要叫你飽受我們的鐵拳。我們也不拿你來槍斃,也不拿你來殺頭,我們要拿我們的拳頭來把你打死!」 他的話剛好說完,一切的工人都同聲叫打。這時候小孛羅的神志好象突然清醒了的一樣,他瞥見了鮑爾爵爺便大叫道: 「啊,你這惡魔!你這該死的惡魔!」 舉起斷手一陣的在他頭上亂打,那僵硬了的手打下去真是比鐵還要沉重。鮑爾爵爺經不住他的一陣亂打,早已斷了氣倒在他的腳下了。 「哈哈,痛快!我們今天把我們的敵人打倒了。……啊,我要回去看我們的父親,看我們的母親。」 說著他就跑起來,克培們把他拉也拉不住,只得又同幾個人把他抬回家去。因為他是這一次暴動的元勳,跟著他走的工人真不知道有多少了。 但是回到家裡一看,那兒還有什麼呢?只是一團灰還在冒著煙霧。 到這時候大家才知道,昨晚上起的火號才是老孛羅這間房子。但是老孛羅自己燒了的,還是誤事失火呢?誰人也不能知道了。房子是燒了,一位是癱子,一位是瞎子,下消說都沒有逃出火來。他們趕快把那黑灰撥開,才發現了那兩人的焦炭一樣的屍首。 小孛羅看見他父親母親的屍首,他踉蹌地走去撫摸。 「啊,父親,母親,我們勝利了,你兒子回來了。你們睡得好安穩,啊,我已疲倦得不堪,我也睡罷。」 說著就倒在他父母的屍上。 他這一睡同他父母一樣便永沒有起來。 工人們圍在周圍很虔誠地沉默了好一會。 最後是克培提議要在這兒替小孛羅建一個紀念塔,大家都贊成了。要替小孛羅鑿一尊大理石的遺像,左手拿著斷了的右手在指揮作戰的光景,大家都贊成了。還要為小孛羅及老普羅夫婦及這次死難的工友們舉行國葬,大家也都贊成了。 這幾件事體一決議了之後,就給國家的其他的大事一樣,很雷厲風行地舉辦了起來。 舉行國葬的一天也就是小孛羅的紀念像紀念塔開幕的一天。小孛羅的紀念像把它安置在那島上的公會堂裡了。幾十萬的工人和島民團集到紀念塔的周圍。那塔大概有五十丈高的光景,全身都是用鐵鑄成。 大家抬起頭來了。 開幕的時候,只見塔頂上一個紅色的鐵拳向天空伸出。 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把右字握成拳頭向天空伸了出來。 大家都不約而同的喊了幾聲: ——「鐵拳萬歲!鐵拳萬歲!鐵拳萬歲!」 1927年10月4日脫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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