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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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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家庭中,低氣壓已經低迷了兩三天了。 今天清早她因為頭痛沒有起來,她在床上對我說:「你無論怎麼要去替他們找房子,去找一天也不要緊,到晚上來叫他們搬出去。」 我只是隱隱諷諷地答應她。 早飯是我弄來給孩子們吃了的,剛好把飯吃完,她又在床上催促,叫我定要出去找房子了。 我是再也不能忍耐,竟和她口角起來。 ——「別人家是逃難到我們家裡來的,況且又病在床上,我怎麼也不忍叫他們出去!」 ——「你不忍叫他們出去,你就忍我們母子們丟命嗎?」 ——「人不是那麼容易丟命的!虧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你怎麼不害羞喲?」 ——「怎麼叫害羞呢?」她一翻身就從床上起來了。「不管是基督教徒不基督教徒,為人總是有限度的罷?僅僅一樓一底的小洋房,客堂被人占了,不要說客來不方便,就連孩子們玩耍的地方也沒有,一天到晚歇在樓上。這你不是有眼睛看見的嗎?孩子們受了傳染,你怎麼樣呀?」 ——「我也並不是說我不去找地方,不過這幾天風聲很緊,各地方逃難的人都跑到租界裡來,空著的房子大都占滿了,而且房金又貴。……」 ——「你早幾天在做什麼呢?」 ——「我早幾天在做什麼?我不是別人的聽差!」 ——「他們來的時候我不是就對你說過嗎?同居是絕對不可的,萬一有了不好的病痛,要傳染給孩子們。現在不是應了嗎?」 ——「他獨於要生病,這是誰也不能夠預料的!病了要叫我趕他們出去,我實在是辦不到。」 ——「你辦不到嗎?我就去趕他們!」 ——「你去!你去!哼!虧你也是基督教徒!」 我憤氣衝衝地先跑下樓去了,她在樓上搶著辯駁: ——「你去替他們找房子,我出房金,這還虧了他們嗎?」 ——「你出房金!你有多少錢喲?錢是你的嗎?」 ——「唉?唉?你……你……你是這麼袒護他們嗎?」 她帶著哭聲嘶叫著也從樓上跑了下來,我把身子閃進廚房裡面去了。她在廚房門口指著數說,說我屢次欺負她,把她當成愚人。說我欺負她不懂中國話。我的腦子憤恨得實在要爆炸了。 ——「啊,一刀兩斷!一刀兩斷!你請回你的日本去罷!」 就給開了閘的潮水一樣,這幾句決絕的話竟從我口中噴湧出來。 ——「回去!回去!不打緊!不打緊!但你也要說出一番理由來!」 ——「理由!兩人的性情這樣不相投合,這不是比火還要明瞭的理由嗎?還要什麼理由呢?」 我盡我的喉嗓所能叫出多麼大地叫了出來,憤氣衝衝地拉開後門便竄走出去了。 ——「虧了你也是基督教徒!虧了你也是基督教徒!哼!哼! 當面一股北風打到我的額上來,我才意識到我頭上結著的是一張毛巾。我也因為頭痛,把毛巾結了一早晨,到這時候才順手解了下來,揣在我穿著的一件破外套的衣包裡。 我盡我的腳把我運著走,一頭都是磅礴著的怒氣,我就好象上滿了火力的火車隨著自己的車輪在路上滾動著的一樣。 我走出了弄子,我是從環龍路向東走去的,——這一點我現刻電還明瞭,——但我以後走過些什麼街,走過些什麼弄巷,不僅地名我不清楚,連方向我也辨不出了。我只轉彎抹角地在街上走著,我腦裡也沒有想什麼,腦裡的空隙完全被怒氣填滿著,實在是再沒有什麼可以著想的餘地了。 我只轉彎抹角地在街上走著。走了也不知道有多少辰光了,無心之間在一處橫街口上看見一處新作的堡壘和戰壕。這當然是一禮拜前收拾張允明的潰兵時,外國人的陸戰隊所建築的了。 我到堡壘裡去一看,我的意識才漸漸清醒起來,我知道我已經快要走出租界了。 ——外國人究竟要比中國人高明,他們在匆促之間竟有這樣完整的戰備!我在堡壘裡面不禁驚歎了起來。 堡壘是用米袋填泥砌成的,有四五尺高的光景,在中腹處橫嵌了幾個木框作為炮眼,壘下是將及一人深的濠溝,壘上有竹篷蓋就的屋頂。這比我在瀏河,在懸腳嶺等地所看見過的戰濠,要高明到一百倍以上了。 我在這時候起了一個好奇心來,我想走進上海城裡去,看看蘇浙聯軍驅逐張允明的戰跡。 前幾天他門正在開火的時候,槍炮的聲音在環龍路也可以聽見,那時候我很想出去看看熱鬧,但終竟因為家小的羈絆,不敢出去冒險。萬一一個流彈打來把我打死了呢?——這實在是一個很難解答的問題。 ——但是,我現在還怕什麼呢?我反正是沒有家庭樂趣的人! 我死了心,便向中國街道上走去了。 由上海租界到中國市街實在並沒有什麼險阻;只消走幾步路。走過一條橫街。 世間上有人不肯相信奇跡的存在的嗎?這樣的人我請他到這兒交界的地方來,他立地便可以看見一個頂頂駭人的奇跡。走幾步橫街便可以退返幾個世紀!朋友!這不是一個頂頂駭人的奇跡嗎?長房雖有縮地之方,但我們的腳步比光的速度還快。 上海縣城早是拆毀了的,租界和縣城也並沒有什麼柵欄,我們怎麼曉得會是走出了租界?怎麼曉得會是走進了縣城呢? 你們走罷!抬著頭能看得見一些雜亂的舊式房屋的垃圾堆,埋著頭能看得見一些崎嶇不平的街路的時候,你們便進了城,便走進了「中國地界」,便退返了好幾個世紀了。 啊,我們中國人到底是超然物外的,不怕就守著有比自己好的路政市政在近旁,但總沒有采仿的時候。那是值不得采仿的,那是淺薄的物質文明! 我只是在雜亂的垃圾堆中走著,我不知道又轉了多少彎,抹了多少角了。街上的情形倒還熱鬧,有些地方連租界內最繁華的四馬路也怕還趕不上呢!沿街都擺著地攤,有的竟擺到街心來,幾乎連人走的空隙都沒有了。老太婆們穿著臃腫的小棉鞋,一顛一簸地在崎嶇不平的濘泥的路上走著。 ——前幾天開火的時候,聽說這兒罷了幾天市;城裡的人大都搬到租界裡去了,是什麼時候又搬回來了的呢?大家都匆匆忙忙地在辦年貨,明天便是除夕了,這何曾是經過什麼戰火的地方呢? 在租界上住著的時候,覺得中國的天下是太平無事的,但到「中國地界」上來,更好,更好,我們中國更還是羲農盛世! ——時常打打仗,湊湊熱鬧,怕也還好罷?中國人反正一時還打死不完。 我只在雜亂的垃圾堆中走著,又不知道走了多少辰光,我走到一座宏大的廟宇前面了。 廟門是朱紅漆漆的,畫著一對對的彩色的神茶玉壘。正中的門媚上還倒站著一對飛金的獅子,門前陳列著許多賣食物的小攤,幾張黝黑的帳篷把門媚上面的扁額遮住了。 ——這是什麼廟宇呢?城裡有這麼大的廟宇想來定是城隍廟了。 縣裡的城隍廟我是早就想來瞻仰的,但我在上海租界上前前後後住了將近兩年,守著逼在近旁的城隍廟,卻至今還不曾來過。 我為什麼要到上海城隍廟來瞻仰呢?在沒有聽到我說出理由之前,我想,有多少朋友定會笑我罷?朋友們喲,我要到城隍廟來並不是要來進香,也並不是要來看進香的女子呢。我要到城隍廟來,是因為想來看這兒的一座古式的建築。 前幾年我在日本的時候,不知道在什麼報上看見過一位日本畫家介紹過一次「湖心亭」。他畫了一個素描,在一個池子中間湧出一座飛甍躍瓴的樓閣。他說這個「湖心亭」在上海縣城隍廟的後面、是上海市上所保存著的唯一的古建築物,禮失而求諸野,他們日本人中都有這樣熱心的畫家不遠千里地肯來探訪的「湖心亭」,難道我們守著住在上海的中國人竟沒有來憑弔一憑弔的興趣嗎?請自傀始!請自傀始!我存了這個心,想去憑弔「湖心亭」已經好久好久了,但在上海快要住滿兩年,我卻還不曾來過一次。人縱橫是這樣的,所想追求的是不可追求的東西,所可追求的卻又把它閑卻了。心裡以為它總不會飛掉,但是時間倒把我們飛掉了!住在日本的時候想憑弔「湖心亭」,回到上海來又想去游那馬溪,這樣便是我們所說的人生! 我走到朱紅漆的廟門口,我想像著一定是城隍廟了,便不禁欣喜起來——踏破芒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今天總可以和「湖心亭」見面了。 我從左手的側門走進去。前門和二門之間有一個中庭,也是些賣食物的小攤販擁擠著。我走到二門的階上的時候,中門上橫掛著一道算盤——唔,這真是一個極有意義的象徵!這怕是我們中國人的「算盤主義」的表現罷!門上的一副對聯是: 你的打算非凡,進一位退一位,誰料全盤都是錯? 我卻模糊不得,有幾件記幾件,後來結帳總無差。 照這樣對聯的意思看來,也一定是城隍廟了。城隍老爺在誇他的算盤精明。 我走進二門去,劈頭看見的是正面的大殿上亂堆著一片磚瓦,很高的屋脊大半倒壞了,只剩著孤單單的四個鼇頭。雜亂的磚瓦中倒著一個紅方的額子,寫著一個「泰」字。想那屋脊上一定是嵌著「國泰民安」四個字的罷?其餘的三字已經不見了。 我看見這樣的情形,最初從我心中湧出的一個疑問,以為怕是這回戰事的成績。我想著怕是一個炮彈打來把城隍老爺的腦袋子打中了,就和瀏河的東嶽廟,懸腳嶺的關帝廟一樣。但我這個斷案立刻便動搖起來,我看見正殿的門媚是新補上去的,雖然草率,但總算補好了。中國人的收拾能力決不會有這樣快的!戰事的結束不是才三五天嗎? 我又走進大殿去了。很龐大的樑柱與很高聳的屋頂,想見當年建築時的浩大的工程。但除新由木板鑲成的一座神座之外。一切都是焦黑的。 ——這是什麼時候起過火災嗎?我心裡懷疑著,走去問神案前的一位賣香燭的人。 他說是今年七月半起的火。 ——哦,原來是這樣!從七月半到年底已經快要半年了,神龕依然還是那樣比貧民窟還要簡陋的一個薄板匣子!這才是我們中國人的本色呀。你就給他們幸福,他是虔誠地敬禮你;但你受著了艱難,他卻一概不管,你坐在薄板匣子裡的城隍老爺喲,你怕也在歎息世態的炎涼了罷? 我心裡正在這樣發著牢騷的時候,一對中年夫婦走來買香燭來了。一束香,一對燭。 ——「這要幾鈿呵①?」男的發問。 ①作者原注:上海話:「這要多少錢?」 ——「十二個銅板。」賣香燭的回答。 ——「那要十二個銅板呵!」女的叱吒著,回頭向男的說:「把九個銅板好了。」 男的照數把錢給賣香燭的人。兩夫婦拿著香燭轉身便走起本。 ——「啊,不夠,不夠。還要一個銅板!」賣香燭的急忙叫著。 男的回頭投了一個銅板在香燭攤上,銅板打落到地下去了,賣香燭的弓著背去揀了起來,毫無些兒慍色。 ——唔,這些人都是信仰很深的,他們都是在積陰功的人,賣香燭的也是,買香燭的也是。但是喲,城隍老爺!你的算盤雖然精明,怕總沒有這些人打算的高妙罷? 進香的夫婦把香燭點好了,在神面前叩了幾個響頭。叩頭起來,太太的一位把手向褲腰包裡一摸,摸出了六七個銅板來,當當當地投進神案旁邊的「進香錢筒」裡面去了。——唔,這是獻給城隍老爺的錢!冷颼颼地坐在木板匣裡的城隍老爺,怕在朝片後面發笑了! 我在殿裡走了一遍,折出門來向西首走去,我隨喜了岳王關帝廟(這個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因為兩位武聖人是同在一個廟宇裡面,嶽聖在當中,關聖在西首,這伯是這兒的特色),玉清宮,財神殿,但總尋不出「湖心亭」來。 ——上海縣城隍廟裡是有「湖心亭」的,怕這兒不是城隍廟罷? 我又轉到正殿門首來。正殿和二門之間也是一個中庭,看相的,賣襪子的,賣螺絲的,賣油豆腐的,賣雞雜的,賣烏賊的,擲骰賭錢的,賣鴿子的,東一處,西一處。兩廊下應該是有十殿的,但也只是些商店。我懷疑這兒不是縣城隍的心更堅決了。肚子有些餓了,和著蔥薑煮著的螺絲肉的香味,油豆腐的香味,烏賊攤上的白磁盤裡盛著的紅蝦醬,使我的口水就好象深山裡的泉水一樣,只向著不可見的無底的深壑裡點滴。我的膽子很小,我看見幾個小流氓在一個地攤上擲骰,我站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很想去擲它一注,贏幾個錢來吃螺絲,但我又不敢。我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我一擲擲輸了的時候,豈不是跑不掉嗎?這兒人又這麼狠,我身上的這件破外套,有點危險,危險!我在這些賭友們的旁邊站了好一會,我吟味著他們的面孔,一個一個就好象真的城隍廟裡的活著的無常爺爺一樣。小子何敢妄為,你不要在大歲頭上動土!好,有一個方法——肚皮餓了,只好多吞些口水! 走出廟門來了,中門後面有一道扁額,明明是寫著上海縣城隍廟這幾個字。 這明明是城隍廟,「湖心亭」究竟往哪兒去了呢?燒了嗎?也該留些痕跡呵! ——啊,可恨的甜酒釀中煮著小團子的香味! 剛才走進廟的時候不曾注意到的左側門內的一座小店,噴著一陣陣的甜酒的甘味向我鼻孔裡襲來,我很想向那當爐的兩位堂倌,吐他們一臉的我這吞咽不及的口水了。 ……玻璃匣中的精白糖……八寶蓮心粥裡的攪鍋棒……啊啊,我假如是那根棒呀!……一口口水……又是一口口水…… 所謂二門原來才是一座戲臺子,臺上正中孤單單地放著一張方桌,兩側放著兩隻朽敗了的木雕的神船——這大約是七月半放河燈時使用的。 戲臺前面有一座小龕子,有四根盤龍的石柱。龕子裡面籠著一道石碑。肚子餓了沒法想,考證痹倒抬起頭來了。——唔,「洪武二年」,這碑是明朝時候的東西嗎?不會有這麼新罷?……看碑的背面,原來這廟子在雍正時重建過,在乾隆時也重建過。——哦,原來還是大理石的!垢黃了的四根盤龍柱在有些磨光了的地方露出象牙色的有光澤的石質來。——至少,這四根盤龍柱怕是明朝時候的舊物罷?這龍雕得這樣靈活!這些氣韻生動的鱗爪喲!眼睛喲!不知道是哪一位無名的藝術家…… ——「喂,先生,我看你閣下很有貴人氣象啦!」 當我正在無可如何對著碑亭相龍面的時候,旁邊一位看相的人倒在相我的尊面了。 ——「怎見得?」 ——「唔,請你把眼鏡取下來。」 我把眼鏡取下來了,看相的人用著指頭在我的面孔上指畫起來。 ——「唔,『明堂清明,眼仁黑白分明,只是眼神還有點混濁,內室還有點不清。』——你先生心裡有點不如意,是不是呢?看眼可以觀心象呢,嚇嚇嚇。但是一交春就好了,今天是二十八,再隔十二天便要交運了。『明年鴻鈞運轉。四十六歲交大運。』不要緊的,不要緊的,你的厄運就要過了。『左眉高,右眉低』,是乃揚眉吐氣之象。『頭部豐滿,額部寬敞,東西相稱,四方四正』,你將來成名在北,收利在南呢!到晚年來更好,『人中長長,上闊下張』,你這是長生之相。唉!先生,你的相真好,不是我愚老奉承,我愚老廣走江湖,上到湖廣,下走南洋,南北二京,東西十八行省,我愚老都是走遍了的,都沒有看見過象你閣下這樣的好相呢。請你把手伸出來給我看看。」 我把右手伸給他。 ——「不對,要左手。……啊,你這手色比臉色更好了。『中指為龍,賓主相稱,二指為主,四指為賓』,你這是魚龍得水之相。只是小指太短,將來提防有小人暗算。這一層,你閣下可要留意,但是不要緊的。你這手掌很好,『乾坎艮震,巽離坤兌,中央為明堂,坐明堂而聽四方,四通八達』,你閣下將來名成利就,沒有一件事情不好的呢。嚇嚇嚇……」 我餓著肚皮聽著看相的先生瞎說,我肚子裡餓得笑也笑不出來。他說了半天,說完了,我戴起眼鏡抽身要走了,他拉著我,指著一張紅紙單上,寫著「相資二角」的四個字。 ——「我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呢!」 ——「笑話,我愚老要沾點光。」 ——「你等我『四十六歲交大運』之後再來報酬罷。」 ——「笑話,你只給一角錢也好,討塊利市。」 ——「我真個一個銅板也沒有呢!」 ——「笑話,閣下的一副瞥框眼鏡怕要值四十塊錢罷?」 哦哈,原來他是看上了我這副八角錢買的樹膠眼鏡呀!我的肚皮餓得真是笑不出來。 ——「我只要四角錢賣給你好嗎?」 ——「笑話,你不要扯爛汙!」 ——「有爛汙扯還是好的,我今天還沒有開中飯,恐怕空著的肚子連汙也沒有扯的呢。」 我撒開他的手只好各自走了,我的背後還聽著了好幾聲「扯爛汙」。 原來木龕裡的神像才是「金山神霍光」。霍光怎麼成了上海的城隍呢?怎麼又叫著金山神呢?——這兩個問題恐怕也是考證家的材料。膽大一點的可以說霍光原是神,西漢在我們中國的歷史上還是神話時代呢。不消說把論鋒一掉轉來,可以論定霍光不是歷史上的實際人物了。 從金山神座背後走出,原來還有後殿可通,一位紅臉的神坐在神龕裡,要這位才是真正的城隍了。左邊一個側殿,城隍老爺和城隍娘娘並坐在那兒,我最喜歡那「春溫秋肅」的四個字的扁額。我們中國人真好!在這些地方很能替菩薩設想。一啊,我那「秋肅」的不替人設想的日本老婆喲! 我從城隍神座後走去,原來後殿之後更還有後殿可通,這兒怕是寢殿了。城隍娘娘坐在殿上,殿左也有一個別室,立著四個侍女,但是沒有床,只有一張方桌,一條空椅擺在正中。靠壁的一個長臺上放著些匣子好象鏡匣。城隍老爺畢竟是愛女色的傢伙,他還要娘娘塗脂抹粉呢。 寢殿之後再沒有地方可通了,城隍廟裡我算走了一個通暢,但是「湖心亭」究竟往哪兒去了呢?不唯沒有看見亭,而且還沒有看見湖。 ——算了,算了,湖心亭啊!我和你沒緣。我今天縱使能夠看見你,但你把我這肚中的饑火怎麼樣呢?可以吃飯的地方還是只有我自己的家,不怕她就和我割裂了,但我想她總不會就不准我回家去吃飯罷?還是吃飯要緊!吃飯要緊! 折回金山神殿裡來,想走大門出去,但中庭裡有那位看相的先生把守著,我不敢再去惹他。東首挨近階螺的地方也有一道穿壁的側門。側門旁近有一個鐵香爐,金銀錠箔正熊熊地在裡面燒著。我向這道側門走去,幾個叫化子圍著香爐正在那裡烤火。啊,我在這兒才發現了我們中國人的金銀錠箔的功果了。平常我以為這些東西都是無意義的耗廢,但我現在才曉得這到冬天來至少是可以供叫化子們取暖的。這是莫大的陰功!莫大的陰功! 我待要走出側門的時候,卻又把腳跟停住了,伸出手去也在香爐上烤起火來。靠壁的四位站像,想來一定是明代的遺物,他們的面孔和衣裝被好幾百年的油煙熏得來比香爐旁邊站著的叫化子們還要烏黑了。 叫化子們和我很不見外,他們沒有伸手向我要錢,也沒有相我的尊面。我是最怕人家看我的面孔的,但我在廟裡走著,我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不僅那位看相的和我滑稽了一回,便是那些進香的老爺太太們也總是十分注視著我。我恐怕他們是把我當成掱手了罷? 手烤暖了,我向側門走去,原來這兒又才別有一洞天地。和殿旁緊接著的便是一片商場,賣梳篦的,賣骨董的,賣香燭的,賣花果的,照相的,畫相的,小小的鋪口,窄窄的街面,川流不息的行人,坐在街心如象一座座沙洲,又如象一尊尊羅漢的討錢的叫化子……真正是物外的一個世界!商店裡面又夾著一些星宿堂,許真君殿,文昌殿等等神廟。照這形勢看來,這片商場在從前一定是一片神苑了。古時開過牡丹花的地方,現刻是坐著叫化子的,這是多麼可以嘉獎的廢物利用的精神喲! 轉了不兩個彎,看見一角湖面了。——唔,「湖心亭」已經近在這兒。我也不再著忙了,「湖心亭」總是飛不掉的。兩個老西洋婦人從我身邊走過,她們的很感著些滑稽氣味的面孔又把我的注意引去了,我便跟著她們走。從許真君堂背後走去,過了一道橋,走到一家骨董店的門前。兩位西洋婦人走進店去,我也跟著走進店去。 一隻釉彩的鼻煙壺,拿在她們手裡了。壺的磁質是很粗糙的,浮出許多紅綠的人物出來,在我看來實在是俗不堪耐。我想這個壺子至貴怕不過五毛錢罷?啊,但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了! ——「How much?」①一位西洋婦人用英國話問起來。 ①作者原注:「多少錢?」 ——「Five dollars.」②一位很象蘇州人面孔的店員一面說著,一面伸出五個指頭。 ②作者原注:「五元。」 兩個西洋婦人把頭偏了幾下,把嘴撇了幾下,劈哩劈哩的商量了好一會,發了好幾次太貴了,太貴了的感歎。但那個鼻煙壺的精神已經把她們的靈魂迷戀著了。 ——「Do you say truth?」①拿著鼻煙壺的一位婦人把兩手的食指架成一個十字,拿到嘴邊親了一下,一面說著,一面向前分開——我卻不曉得她這是什麼符號,是含著詛咒的意思的嗎? ①作者原注:「你說的可真實?」 ——「Yes,I say truth,I say truth.」②店員接接連連說。 ②作者原注:「是的,我說的真實,我說的真實。」 西洋婦人這時候把她的黑皮的手提包打開,拿出一張五圓的鈔票來把鼻煙壺買去了。 我真是出乎意外的吃了一個沒大的驚異!我驚異的是什麼呢?我驚異的並不是我們的那位同胞,五塊錢便賣了一個良心,賣了許多「truth」③我所驚異的是這位店員賣了一次良心,賣了許多真實,竟連神色也不變,眉毛也不顫動一根!我看他拿著五塊錢走進他的帳房裡去了,我把他的面孔幾乎看得要穿進骨子裡去了,但他的臉上,竟連一些喜色也沒有!——真是泰然自若呀,慣賣真實的同胞! ③作者原注:「真實」。 我也從店裡退出來了,插向一個窄街裡去的時候,我看見別一家骨董店裡也有同樣的一個鼻煙壺。我便大膽地走進店去,叫店員拿出來看了一下。底上有「乾隆年制」四字。這當然是民國以來的「乾隆」了。我問要多少錢,店員也答應要五塊。出乎我的意外的是我再叫他「讓一讓」的時候,他說「好,賣給你。」弄得我真有點莫明其妙了。 ——「怎麼你要賣給我?」 ——「依不是講『兩隻洋』嗎?」 ——「哈哈,我是叫你把價錢『讓一讓』呀!」 店員白著眼睛盯了我一下,我也釘了他一下。 我算了解了一個秘密,至少那兩位西洋婦人是上了三塊錢的大當。 湖心亭終竟到了! 果然有一個湖,湖水是混濁得無言可喻的了。湖週一望,都是商店和地攤,湖的正中一座二十八鼇頭的亭子——這二十八個的數目有幾個缺了,是我想像出來的。亭子的結構是一列三間的二層建築,正中的是四方亭,左右各附一個較低的八角圓亭。各層的屋頂在屋角上都有險峻的鼇頭,倒畫著抛物線形的無窮曲線向空中飛躍。正中方亭上下共有八個鼇頭,左右圓角亭各有八個鼇頭。基底部在各亭相接的地方共有四個補閣,也各飛著一個險峻的鼇頭——但這幾個已經是不全的了。亭的下層四方八面都是方角紙窗,窗外更有憑欄。上層的下半是花欄,上半是玻璃窗,(這玻璃窗怕是後來安上去的罷?)亭的後部上下兩層各添出一部分長方形的尋常建築,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是後來添補上去的。啊,你這佛頭的爛汙,續貂的狗尾喲!慣會殺風景的中國人,慣會利用廢物的中國人,已經把亭子變成了茶樓了。原亭的面積容不下多少參茶的神仙,所以在上下兩層又添出了這兩台奇醜的新構——雖然說是新構,但照顏色上看來已經和原亭一樣朽廢了,做出這種殺風景的事業的,當然不能由現代的上海人負責。 亭子左右各有一道「之」字曲橋通到湖岸。我從西側的曲橋走去,橋是宏大的石板面就的,每一曲折處坐著一個叫化子,有的立著便向湖裡撒尿,有的坐在橋欄上便扯起汙來。好一個宏大的露天便所——這也是一種實用主義了!一共走了七曲?走到亭前了。亭前還有一個臨湖的月臺,邊上有石欄杆屏範。一個茶房正在月臺上洗桌子,當然是準備著過新年的了。 門的東首是一個小便坑,臨著這小便坑上面的補閣裡就是燒茶的地方,昏白的蒸汽從窗縫裡逃出來,淋漓的水滴在亭下的橫石基上已經凝成了長短不等的冰柱。小便坑裡的小便由一道木槽沿著東首五折的曲橋流上湖邊消滅了。 ——哎,頹廢了的中國,墮落了的中國人,這兒不就是你的一張寫照嗎?古人鴻大的基業,美好的結構,被今人淪化成為混濁之場。這兒洶湧著的無限的罪惡,無限的病毒,無限的奇醜,無限的恥辱喲! 美好過的我們古人!你們的成績雖然已掩蔽在那重重的醜劣的穢障之中,但你們的精神不是通過了那千重萬層的穢障來和我接觸了嗎?我想這他水裡面,在三五百年前一定植滿著美好的荷花,那四周的商場一定是修整的林樹。在那時一定有清脆的好鳥時常飛到林間歌吟,一定有悠然的遊魚在清可鑒底的荷池中浮泳,荷花開的時候,滿池都浮泛清香。那時或許會有如高青丘一類的詩人在那亭榭間賦詩飲酒。啊,那種消逝了的美好喲!醜惡的榴彈,一個個打碎我們的神經,我們後人已經成了混坑中的糞醬了! ——哎,要解救中國,要解救中國人,除非有一次徹底的兵火!不把一切醜惡的垃圾燒盡,圓了寂的鳳凰不能再生! 大約是餓過了火的關係罷?在城隍廟裡演了幾場喜劇,發了一陣牢騷之後,我又在亂雜的市街中走著了。我肚裡並不甚饑餓了,腦子愈見清醒起來,我是為什麼出來的,我為什麼這樣白跑了一天,我的自我意識也漸漸地明瞭起來了。 ——啊,我到底為什麼要跑出來的呢?我真不該和她那樣地口角!她成為了那樣的潔癖,至少我是要負一半責任的人。她和我結婚後七八年,受盡了彼此兩國人的虐待,她精神上忍受了七八年的恥辱,而我又是一個窮小子,我在物質上又何曾給過她一些兒的滿足呢?她生了三個兒子了,每回幾乎都是自己收生。她這七八年來,單是愁兒子們的衣食,不已就夠使她成為「歇斯底里」了嗎?她現在已經懷著快要臨盆的身子,我從海外把她帶了回來,她一句中國話也不懂(我們又沒有多的錢雇人),她不是直到如今還是每天每天在自己燒火煮飯,洗衣裳,抹地板嗎?她牙痛,腦痛,想要睡也睡不成,每天每天同樣的煩雜事情總要賴她料理……啊,我這個把她的愛情濫用的男子喲!我怎麼還配乎罵她,和她口角呢?她的一生為我和兒子們犧牲得已經夠了,我究竟有什麼權利能夠要求她為她百不相干的人再來犧牲呢?啊,你這個無情的偽善者!你不過怕傷你慈惠的假面子罷了!你不過放不下架子去替別人當差罷了!…… 我沿路只是這樣譴責著自己。我索性想走回去了,但還有點殘餘未盡的放不下面子的反抗心。我始終在亂雜的垃圾堆中走著,就好象走進了諸葛孔明的「八陣圖」,實在打不出方向了。 時候怕已經是三點鐘了罷?我自從八點鐘從家裡竄走出來,一直腳步不停地走到現在,我所走過的路延成直線時怕已有七八十裡了罷?腳都走痛了。孩子們不知道在怎樣的驚疑,她也不知道在怎樣的擔心呢!我是應該回去,我是應該回去的! 在城裡面,走不出一個頭腦來,心裡反有些焦急起來。我走了好一陣,走到美術專門學校的近旁來了。在一個轉角處看著一位某君坐在黃包車上從對面跑來。某君是美專的教習,他和我是比較相熟的。他在車上看見了我,凝視了我一眼,他急忙把頭掉開了。他大約是看見我禿著頭,穿著一件破外套,拖著一雙穿髒了的中國布鞋,他便以為我是落魄在上海,怕我去向他借錢罷?啊,假使果真是這樣時,某君喲!請你恕我說幾句不客氣的話!愚小子雖然貧窮,但是骨頭還窮得很硬。我求人也還求不到你名下來,你請放心罷!但是我還要告罪在先,我這回饒你是初犯,暫且不寫出你的真名。你以後如再有這樣的態度對人時,我就不再客氣了。你縱不能隨著我留芳百世,也要隨著我遺臭——至少,半天! 從美專門口一直走過去,已經走上徐家匯路了。我是已經走進了租界。在各處的街口上又看見了好幾處的戰壕,但都和最先一次看見是同樣結構。沿著徐家匯路的南側是一條小河,河的那面是「中國地界」,河岸上有許多落葉樹,樹幹間都盤絡著電網了。各處的大橋,大抵拆毀了。西洋人為防止潰兵入租界的原故,是不借餘力地防備著的。但我很有些懷疑,我不知道這一項整頓戰略的經費究竟從何處來。我怕還是中國老百姓背時,停不兩天又要流起血汗來賠償了罷? 徐家匯路很長,我走了好一陣,才走到了貝勒路口。這條路我是曉得的,我想從這兒插走回去,但總還有幾分不許遽行折服的自尊心。我又向著前走,一直走到金神父路了。我在環龍路上已經住了兩個月,但還不曉得金神父路這個路名,我不知道已經離開我的寓所多遠了。肚子又餓了起來,這回更有些難得招架了。 回去罷!回去罷!遲疑著做什麼?不能說因為這樣一次小小的口角,從此就不肯回去的!孩子們在想念你呢!她的腦筋不是在痛,清早連飯都沒有吃嗎?午飯不知道他們吃了沒有?假使她隨後睡著竟不能起床,或者看見我沒有回去,賭氣沒有煮飯時,那不是把他們苦了嗎?啊,回去,回去!夜飯不能再使他們落空了!晚上是要帶著孩子們出來散步的,他們一天到晚陷在樓上,不真個如象坐囚牢一樣嗎?……東京的報上說開年以來僅僅半個月,因為風邪流行的原故,已經死了五百多人,祝君的病即使不是肺結核,便單是傳染性的傷風已就夠人擔心了。啊,她今早頭痛,不該是已經受了傳染吧?我是無論如何應該回去的了。 好象在辯護,又好象在督責,我的腳已從徐家匯路折向金神父路來。黃昏已經在街上蔓延了,冷氣逐漸地侵入。因為是朝北的原故,凜冽的朔風不容情地當面向著我的頭上打來,我的腦子好象都冷透了的一樣,我把破外套脫來頂在頭上走,走不多時,又覺得大腿凍得有些麻木了。啊,顧得上便顧不得下。跑罷!大腿仁兄啊!跑罷! 啊,奇怪,原來這金神父路就是我時常從家裡出來買什物的地方。因為我時常走的是環龍路以北的一段,所以我始終不曾知道這條路的路名。我一直跑到了環龍路口,氣喘起來了,心跳起來了,當然不是因為已經跑到了寓所附近的原故。我跑到了寓所附近了,照實說罷,我實在有些忸怩起來了。回去總有幾分不好見面的。我想再往北走,至少要從霞飛路再打一個轉折才回家去,但是市街上的電燈已漸次發亮了。 腳已走痛了,肚餓得難耐,風又冷,天已黑了下來,哎,還鬧什麼閒氣呢?今天又白送了一天! 終竟免不了有幾分忸怩地走進了四十四號的弄巷裡了。想走前門進去,但客堂裡住著有祝君的那一家人。清早口角的時候雖然用的是日本話,他們聽不懂是什麼意思,但聽著那麼粗暴的聲音,看著孩子們不去和他們親近,他們總可以直覺得幾分了罷?前門不好進去,只得轉走後門。走到後門的時候,隔著窗看見她在廚下煮飯。唔,她是安然無恙的。後門緊緊地反鎖著,立在外面想打門總不好意思打門。 停下一會,三個孩子嘻嘻哈哈地從樓上跑下來了。他們都走到他們母親的身旁,圍著在那兒談笑。 瓦斯的光在鐵爐上悠悠的燃著,白濛濛的蒸汽漸漸蒙蔽了玻璃。 ——啊,他們今天至少是沒有什麼意外……他們沒有我,也是可以平安地過活的。……我今天晚上?……唉,我今天晚上?……還是往縣城隍廟裡去,去烤香爐去吧!…… 1925年2月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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