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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以上


  一個人坐在家裡讀書。我的女人帶著三個兒子到澡堂裡去了。

  夕陽斜照進來,滿屋都是陽光;一陣陣清涼的海風吹著後園菩提樹葉蕭騷作響。

  ——「愛牟先生在家嗎?」

  叫門的是一位中年的漁夫,他送了一張有黑框圍著的明信片進來,報導著一位日本友人S君的死耗。我看了吃了一驚,怎麼也不能恢復我心境的平靜。我拿著明信片在手裡,不住地便在房中蹀躞。滿屋的陽光好象陰鬱了好些,我的腦中也充滿著S的記憶。

  我認得S是在1919年了。那時候我們移居到博多灣上,他和我們是鄰舍。就因為有這個關係,彼此有些往來,但也沒有什麼深密的交際。

  他本是東京人,是工業專門學校的畢業生,年紀有五十歲光景。他很孱弱,看來似乎是有肺病,面孔瘦削而貧血。年紀並不十分大,身體又那麼弱,但他卻已經有了七個兒女。為首的一對孿生女兒現在已經十五歲了。

  他在一家建築公司充當三等技師,每月的收入在百圓以下。他在東京聽說已經沒有一位親人了。他們一家九口就全靠著他的這點月薪過活。

  他的夫人是名古屋的人,名古屋在日本是產美人的地方,他的夫人也頗有中上的姿首。但大約也是因為這個原故罷?他們的家計雖貧,而她和她的兒女的衣服卻穿得很整齊,我的女人時常說她的家政不得法,兒女們平時連飯也不夠吃,偏要打扮得來如象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一樣。的確是這樣,她對於她的兒女們實在是太姑息了。頂大的一對女兒,照年紀算來應該是入女子中學二年級的了,卻連小學也還沒有畢業。她們的面孔完全是一個模樣,平時也穿著一樣的衣裳,我到現在還把她們分別不清楚,到底哪一個是千代,哪一個是濱子呢。這對女兒大約就由於在家裡的吃食不夠的原故罷,身材都很瘦削,蒼黃的膚色沒有什麼滋潤。她們並且從小以來便染了一種偷竊的惡癖,村上的人背地裡都在說閒話,連我的女人也不肯叫她們到家裡來玩了。啊,她們這些代人受罪的羔羊!她們的母親要打扮她們,雖然是出於一種虛榮心,但是世間上誰個又不想有錢,誰個又不想有充裕的物質的享受呢?儘管在事實上是一貧如洗,妝飾一下外觀,也怕是一種畫餅充饑的辦法罷?因為吃食不夠,弄得她們手足有點不乾淨,這也怪不得她們。倒是我們在睜著眼睛,看著社會的罪惡把可憐的幼女逼成偷兒罷了。

  我們和S家的交誼,最初原只是泛泛的相識。但在四年前的夏天在我回了上海的時候,我們的大兒因為得了胃出血症,我的女人把次兒寄放在別人的家裡,到病院去看護了十天。那時S有一個兒子也病了,S夫人懷著臨月的孕也在病院裡看護。S每天不能不去上工,S夫人每天中午要從病院回家一次煮些飯菜來留給她的兒女。飯是不十分夠吃的。我們的大兒比S的孩子先好了,我的女人回家以後便常常多弄些飯菜給S的兒女們送去。遲了三天,S夫人也攜著孩子退了院,但在退院後的第二天上,她便產了第六的一個男孩,我的女人不免又去幫助過她。自從有這件事情以後,S夫婦都很感謝我的女人,他門和我們便更加親密了。

  S的性情是很孤僻的,他不肯和人交際。他和我也很少往來,偶爾在海岸上相遇的時候,他倒很愛直率地和我談話。他談話的時候愛在日本話中摻雜一些英語。他說他少年時分曾跟著一位英國人做過事,英國人很愛他——這件事他對我說過不僅一次。他又愛罵日本人,他開口便要說日本人怎樣怎樣地詭詐,怎樣怎樣地不可相交;他看我不好和他打話時,每每要用辯解的口氣來說:「雖然我是日本人,但我總愛說同國人的壞話……Japanese is fox,fox!①」

  ①作者原注:日本人是狐狸。狐狸!

  他身體不好,他的兒女又多,我們時常在替他擔心。但他自己卻好象懷著一種誇耀。他時常愛引用的一句話是:「兒童是天國中的最大者。」我偶爾口不應心地也稱他是有「子寶」的人,他那對栗鼠眼睛總要燃燒著歡喜。但是他近來也好象漸漸覺悟了。

  5月27日是日本的海軍紀念日,是日本人把俄國的波羅的海艦隊打沉沒了的一天。那一天他帶著他的大女千代到我們家裡來,送了我們一個熬咖啡的鋁壺。一禮拜前第七的一個男孩出世,他是拿來回我們的賀禮的。我恭賀了他,說他的氣色近來也很好。他不知道是感覺了什麼,竟說出了這樣的話:「噯,要好才好,要好才好。我是死不得的,死不得的!我死了這些孩子們怎樣呢?」他說著指著他的千代。唉,他從前的樂觀已經變成一種淒涼的情味了——這便是他和我們最後的一次見面。但我們別來才僅僅兩三個禮拜,他那麼覺悟了的人,怎麼偏這樣匆促地死去了呢?……

  我捧著S的死信在房裡踱來踱去,我自己很有幾分不相信的意趣,但是明信片是明明在我手裡的。我想著他那病弱的面容,他終生的不遇,他那留下的無親無友無產無業的八口妻兒……,不禁淚潸潸地由衷哀悼起來。唉,他是覺悟得太遲,謝世得太快了!

  我一面哀悼他,但一面又感觸到自己的身世上來。S的一生就好象我自己的一面鏡子!我自己雖比他年輕得二十年,但我也有三個兒子了。我和我的女人都是和家庭絕了緣的,我們拙於交際,沒有一個可以寄託的友人,就有,也和我們一樣貧困。我們無職無業飄流在這異邦;萬一我也和S一樣,突然死了呢?

  啊,「人生如夢!」這雖然是極古老的常談,但也是極新鮮的威脅,人生在世,究竟誰能保證得這一場短夢,不就在第二刻的瞬間內覺醒?誰能保證得自己的妻兒不倒在路途餓死呢?

  ——「啊,我是死不得的,死不得的,我死了,這些孩子們怎麼樣?」

  S的這句驚人的警語不禁使我不寒而慄起來,我的眼淚流出眼眶了。……

  兩個大的孩子先從外面跑回來了。

  ——「媽媽呢?」

  ——「媽媽在買小菜。」次兒爭先著說出。

  不一會曉芙背著三兒,一手提著些小菜和入浴的用具籃走了回來。她把三兒放下,坐在後門的廊沿上對我說道:

  ——「水真好呀,你快去洗罷。」

  ——「我不洗,S君死了呢!」

  ——「咳?!」女人驚呼著站立起來。「真的嗎?」

  我把手中的明信片給她。

  她看了,沉默了好一會,才又說道:「真是象假的一樣呢。海軍紀念日的那一天,他不是還到我們家裡來過嗎?算上還不上三個禮拜!」

  她說著便走上房裡來,一面整理著頭髮,一面又說:

  ——「我是要去才行。他的夫人和兒女們不知道怎樣了。……可憐還沒有滿月!……晚飯不能做了,孩子們都要留在家裡的。」

  ——「你放心去罷,晚飯我會做。」

  曉芙誑著小孩子們,匆匆地便跑向S家裡去了。

  S現在的住家,離我們有兩裡遠的光景,聽說是在田地裡的,鄰舍只有三五家人家。我的女人已經去過了兩回,但我還不曾去過。

  我把晚飯燒好,讓孩子們吃了之後,又照拂著他們睡下去了。已經將近夜半,曉芙還不見回來,夜裡的風很有些冷意,吹蕩著我寂靜的家庭,使我的深心倍感著十分的淒涼。我兀兀地獨坐在黃色的電燈光下,不知不覺之間,竟浮上了一首詩來。

  夜已深,群兒都已睡定,

  她到友人家裡去弔喪去了。

  我獨坐在這淒絕的一室之中,

  啊,湧上了無端的寂寥。

  寂寥,寂寥,深不可測的寂寥!

  蒼黃的電燈好象在向我冷嘲。

  待到了明朝的日出之時,朋友喲,

  ——你的生命會永遠和我同消。

  我剛寫了這兩節,好象還想再寫些的時候,女人從外面回來了。

  ——「你吃晚飯罷。」

  ——「不吃了,難得孩子們都睡熟了。我還怕三兒會哭的。」

  ——「哭是沒有,但他們等了你好一陣,等你買點心回來呢。等不過,他們都好象橡皮球一樣,滾來滾去地終竟滾定了。」

  ——「你在寫什麼?」

  ——「寫了兩節詩。」

  ——「你把我看。」

  ——「……怎麼樣呢?」

  ——「不愧是你。」

  ——「不是說詩,是問S家的事情呢。」

  ——「啊,真是淒慘。我到S家裡,打從廚房進去。我看見S夫人坐在廚房上邊三鋪席面的小房裡面,簡直就和稻草人一樣,才生的乳娃兒睡在一邊,六個孩子也同坐在一間小房裡,誰也沒有做聲。前面的六鋪席面的大房裡面便睡著死人。死人聽說是得了肺炎死的,因為看護月母,傷了風,竟轉成了肺炎,睡了僅僅三天。S夫人產後得了產褥症,病了兩個禮拜,她丈夫得病的時候,她算好起來了,她還沒有滿月,又輪到她來看護病人,聽說已經有兩三夜沒有睡覺呢。」

  ——「咳,我真不知道她那六七個孩子怎麼辦!S夫人如果不跟著她大夫一道死去,也怕會發瘋的罷?看她的樣子簡直象夫了魂的一樣,連哭的眼淚都沒有了。大的一對女兒,再大兩三歲也還可以設法,咳,真正不知道要怎麼樣好,連小學部還沒有畢業呢。」

  ——「S的屍首沒有經理嗎?」

  ——「我去不一晌,來了幾位公司裡的人,我也幫著收拾了一陣,所以弄到了現在。明天上半天便要付火葬了。」

  沉抑的聲調在寥寂的夜氣中分外響得淒涼,後園中的菩提樹的蕭騷,博多灣裡的回瀾的餘響,也好象在哀悼這人生的悲慘。

  ——「噯,世間上真有超過人力以上的事情!」我這樣感歎了一聲。

  我的女人也突然執著了我的兩手,好象哀願一般地說道:

  ——「你不要——你不要也和S一樣罷!」

  ——「啊,那樣!我是怎麼死得!我是怎麼死得!我死了,孩子們怎麼樣呢?」

  無心之間和S同樣的聲調從我口中吐露了出來,我一意識起來,連自己的魂靈又一陣不寒而慄了。

  一個禮拜以後,S夫人和她的姐姐到我們家裡來辭行。她的姐姐是才從東京來的,把S家的積欠還清了,要把她妹子的一家人,一同帶到東京去。最小的一位嬰兒聽說已經約定了,抱給一位醫學士。

  動身的一天,我的女人去送了行回來。她說醫學士的夫人帶同一位奶媽也在車站上送行。車要開的時候,S夫人還抱著她的嬰兒哺了最後的一口奶子。她的眼睛流著眼淚,送的人也都流著眼淚。

  1924年9月12日寫于古湯溫泉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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