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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被俘以後


  地主們!資本家們!國民黨的軍閥們!不錯,我是你們的敵人,你們一個可怕的敵人!你們出賞洋八萬元來捉我,出三萬元來捉我們的劉疇西同志,出二萬元來捉王如癡同志,現在都被你們捉住了。呵!你們張開滿口獠牙的血口哈哈地笑了!你們開慶祝會來慶祝你們的勝利了!你們滿心歡喜以為又可安心去吞食工農群眾的血肉了。且慢,吃人的東西!莫要歡樂過度!我們雖死,繼續我們鬥爭的,還有千千萬萬的人呀!你們只能殺死我們幾個,決不能消滅中國革命啦!相反的,中國革命工農的鐵拳,終有一天會將你們完全打得粉碎!

  當我兩次沖封鎖線沒有沖過去的時候,天已大亮,又鑽在敵人碉堡監視之中,無法再跑,只得用爛樹葉子,鋪在地上,睡在柴窩裡。心裡想著:「方志敏呀!你的鬥爭,就在這次完結了吧!」又轉心一想:「不要管它吧,如被搜出,只是一死了事;如萬一不被搜出,那還可以做幾十年工作湊。」想至此,心裡倒泰然起來了。白軍搜索六點多鐘之久,都沒有搜到我,後來卻被兩個白軍士兵無意中發現了。我從柴窩裡站起來,就被他們拉去白軍營部,後押到隴首的團部,才知劉疇西同志已先我被捕了。當我到隴首團部時,團長是一個胖胖的麻子,副團長稍瘦。他們都笑容滿臉地迎了出來,表現出他們將得首功的歡悅。他們虛偽地對我說了恭維話,我也對他們點頭笑笑。晚間,他們要求我寫點文字,我就寫了幾百字的略述,略述中著重說明:只有蘇維埃才能救中國,我相信革命必能得到最後的勝利,我願為革命犧牲一切等,以免他們問東問西的討厭。

  次日解玉山,再解上饒,就釘起了腳鐐。自生以來,沒有帶過腳鐐,這次突然釘起腳鐐,一步也不能行。上饒反動派召集「慶祝生擒方劉大會」,他們背我到台口站著,任眾觀覽。我昂然地站著,睜大眼睛看臺下觀眾。我自問是一個清白的革命家,一世沒有做過一點不道德的事(這裡是指無產階級的道德),何所愧而不能見人。觀眾看到我虎死不倒威的雄樣子,倒很驚奇起來。過後他們怎樣說我,我不能知道也不必去過問了。到弋陽和南昌,也同樣做了這套把戲,我也用同樣的態度登臺去演這幕戲。

  經過我們不客氣地說話,軍法處算是優待(?)了我們,開三餐飯,開水盡喝(普通囚犯一天只吃兩餐飯,喝兩次開水),並還送了幾十元給我們零用。但我們比普通囚犯,卻要帶一副十斤重的鐵鐐,這恐怕是特別優待吧!

  我寫一個條子給軍法處,要求筆墨寫我的鬥爭經過及蘇維埃和紅軍的建設,軍法處滿口答應,以為我是要寫什麼有益於他們党國的東西。我在獄中寫下這一本略述,當然是出於他們意料之外的。

  我與劉疇西、王如癡、曹仰山(1)同志同押在一個囚室內。仰山初進獄時,雖身負三傷,但胃口很好,每餐要吃黃米飯,吃了三天就病了。愈病癒凶,以後病得聾天啞地,對面都認不清人。劉、王兩人常下棋,我對棋是個門外漢,看也無心去看,只是看書與寫文字。我曾囑王寫一寫紅軍的建設,他認為寫出寄不出,沒有意義,不肯寫,仍舊與劉整日下棋。我因他的話,也停了十幾天沒有執筆,連前寫好了萬餘字的稿子都撕毀了,後因有法子寄出,才又重新來寫。

  我們是共產黨員,當然都抱著積極奮鬥的人生觀,絕不是厭世主義者,絕不詛咒人生,憎惡人生,而且願意得脫牢獄,再為黨工作。但是,我們絕不是偷生怕死的人,我們為革命而生,更願為革命而死!到現在無法得生,只有一死謝黨的時候,我們就都下決心就義。只是很短時間的痛苦,碰的一槍,或啪的一刀,就完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們常是這樣笑說著。我們心體泰然,毫無所懼,我們是視死如歸!

  早晨醒了,還睡在被窩裡睜開眼睛未起來,這時候,最容易發生回憶。在回憶中最使我感覺痛苦的,就是想到這次紅十軍團的失利!當時,不懂得錯誤在哪裡,現在想起來,明明白白的,哪些是錯了的,哪些是失敗的根源,如果不那樣做,如果這樣做,哪還會失敗?自己哪還會做俘虜?正如劉、王下棋,忽然一個叫起來:「唉!動錯了一著!」「蠢子!木頭!為何從前都精明,而這次卻如此糊塗!」我在自己罵自己。有時,我捏緊拳頭用力地向自己身上捶一拳,獨自忿忿地說:「打死你這個無用的死人!」「唉!唉!羞辱呵!被萬惡的國民黨,繳槍……俘虜……」我的眼睛覺得有點潮熱了。

  「老方,你在做什麼,還不起來!」劉或王在喊我。「大錯已成,回想何益,算了罷!」我從被窩裡爬起來。

  我們在飯後或臨睡之前,總會坐在一起談話,談話的範圍很廣,差不多各種問題都談到。當談到我們這次慘敗的影響時,大家都感到一種異常的沉痛!「我們的中央,一面要責備我們,一面又要可惜我們!」王說。「呵!贛東北的同志們,這次你們都吃了我們失敗的大虧!你們又要重過一九二八年的艱苦生活了!」我說。談至此,大家都靜默下來,不是調轉話頭談別的,就是各自移動釘著鐵鐐會叮叮噹當響的腳,回到竹床上倒臥下去!

  紅十軍團三十五個幹部從杭州解到軍法處來了。他們都用繩子綁起手,滿身淋著雨,一個兵押著一個,從電燈光下走進來。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們,呵!可敬可愛的同志,因為我領導的錯誤,害得你們受牢獄之苦,我真愧對你們了!

  軍法處以我與劉、王在一處,不便向我勸降,於是將我移到所謂優待室內來住,房屋較好,但很寂寞。自到優待室後,無人談話,只是一天到晚地寫文稿。吃人的國民黨,你想我投降,呸!你是什麼東西,一夥強盜!一夥賣國賊!一夥屠殺工農的劊子手!我是共產黨員,我與你是勢不兩立,我要消滅你,豈能降你?我既被俘,殺了就是,投降,只證明你們愚笨的幻想而已!

  因同獄難友的友誼,傳閱報紙,得悉我中央紅軍在黔北大勝利,消滅了王家烈匪軍的全部及薛岳兩師,紅四方面軍在川北,肖、賀紅軍在湘南同樣獲得勝利,不禁狂喜!暗中告訴了在獄同志。親愛的全國紅軍同志們!我在獄中熱誠地慶祝你們的偉大勝利,並望你們在黨中央的正確領導之下,堅決戰鬥,全部消滅白軍,創造蘇維埃新中國!

  無意看到了劉炳龍,他是貴溪人,老十軍渡河時,他是一個團政委,他到中央蘇區以後,分配地方工作,似乎當過閩贛省委書記;我望見他,點頭招呼他,他也向我微微點了點頭。後看守兵告訴我,他是拖槍來投降的,初不相信,一查果是真的。呀!你也這樣無恥去做叛徒!可殺的叛徒!好吧!你與孔荷寵這個跌落的垃圾,一塊去進國民黨肮髒的垃圾桶吧!

  昨天下午,軍法處將李樹冰、胡天桃、周群(2)三同志牽出去槍決了!同志們!你們先死幾天,我們馬上就要跟著來死的,我不必為你們傷心了!

  閱報,知江西的反動派,正在籌備一個大規模的剿匪(?)陣亡將士追悼會,我就想到,就在追悼會的那天,他們一定會綁我們出去殺頭,去做追悼大會的祭品。在我眼中,立刻現出一副這樣的圖畫:四顆鮮血淋淋的頭,擺在他們陣亡將士的祭案上,許多西裝或掛皮帶的法西斯蒂們,都在張開血口獰笑!這就是我們生命的結幕。我想到這裡,並不恐怖;這樣的死,也很痛快!「看守同志,替我去買碗面來吃吧!」

  這篇略述,從此結束,底下附錄我在獄中寫出的幾封信。

  【注】

  (1)曹仰山(1903—1935),湖南雙峰縣人。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30年在江西余江組織國民黨五十二師三一七團部分士兵投向紅軍。後任紅十軍參謀長,紅軍學校第五分校總教育長。1934年11月隨紅軍北上抗日先遣隊行動。1935年1月在懷玉山負傷被捕,同年被殺害。

  (2)李樹冰,即李樹彬,被捕前任紅十軍團十九師政治部主任。胡天桃,即胡天陶,被捕前任紅十軍團二十一師師長。周群被捕前任紅十軍團保衛局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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