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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橫峰的年關暴動


  橫峰農村經濟的衰敗,農民群眾的受剝削和生活的貧困痛苦,比較起弋陽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前已說過:天下老鴉一般黑,又豈獨橫峰如此,中國其他各地方,又何莫不皆然。在這樣的地方,群眾如此的貧窮、痛苦、怨恨,和急急地要求解放,爆發一個革命的暴動,乃勢所必至之事。日益尖銳的社會矛盾,正如一箱火藥一樣,只要有根導火線,馬上就要哄然爆炸的。

  千千萬萬的農民,缺地或無地,自己虧本地租耕地主的土地,「鋤頭掛上壁,馬上沒飯吃」,終年辛苦種田,弄得自己挨餓受凍,不能得到最低程度的溫飽,這種情形,能夠永久繼續下去嗎?能夠永久壓制他們不起來反抗嗎?能夠永久壓制他們不起來要求土地嗎?這是做不到的,這是誰也做不到的。

  現在國民黨所有党國要人,不惜出賣中國,求得帝國主義大力的幫助,用飛機大炮、槍和刺刀,用各種他們能想到的方法,去「圍剿」紅軍和蘇區,想把全中國正在如火如荼的反帝國主義的土地革命運動,浸到血泊中去。誰能保證他們的幻想能夠實現呢?誰能保證他們到最後不會落得一場空忙碌呢?哼!你想消滅革命?量量你自己有多大力量,你能不能夠消滅中國千千萬萬工農群眾的貧窮?你若能夠的話,那也省得你勞力,革命包管不會起來;你若不能夠的話,哪任憑你怎樣「快幹、實幹、硬幹」,終究幹不出一個什麼名堂來,譬如打火一樣,這裡還未打熄,那裡,那裡又都燃燒起來!哼!我還要問問你,你想消滅中國共產黨?也要量量你自己有多大力量,你若能夠把中國千千萬萬的工人農民,殺個乾淨,自然共產黨就沒有了;但是,不怕你的屠刀多麼大,多麼快,想殺完中國的工農,是做不到的;那麼,就算你再怎樣殘暴不人道,捉到共產黨員就殺,我可以肯定地說,殺了一個共產黨員,還有幾十幾百幾千幾萬個新共產黨員湧現出來,越殺越多,越殺越會頑強地幹!歷史註定了你們反革命一定要死滅,無出路,革命一定要得到最後的勝利!

  話太說長了,還是轉到本題來,談橫峰的年關暴動吧。橫峰像一個革命的火藥箱,我毫不諱言的,我是燃線人,我走進橫峰,把這火藥箱的線點燃著,火藥爆炸了——革命的暴動很快就爆發起來了。

  我到橫峰,首先找到黃道同志,他是在「八一暴動」後跑回來隱藏在家的。我將許多情形對他說明之後,我們召集了一個會議,討論了橫峰工作問題。他介紹了橫峰的同志給我認識,他也就到弋陽九區做工作去了。

  正當大革命失敗之後,橫峰的共產黨員和群眾,都受到反革命相當的打擊,有的罰過款,有的才從福建逃回家來,情緒不免低落了一些。而且我們提出平債分田的口號,又沒有前例可見,究竟做到做不到,不免引起群眾的懷疑。他們說:「欠財主老的債,會讓我們平了嗎?地主老的田,會讓我們分了嗎?靠得住做到嗎?」有的還說:「你是不是有諭子(1)來的?沒有諭子來,就是犯法的。」

  經過我刻苦耐煩地解釋,一而再,再而三,總和他們詳細地講,不使他們聽懂了點點頭不止。

  好了!在幾天之內,居然被我說服好幾個群眾了!他們在被我說懂了之後,說:「照你這樣說,革命是會成功的。」我說:「當然的。」我囑他們照我一樣的話,去向村中別的窮人宣傳,並邀集起來結團體。經過他們「你邀豬仔狗仔」,「他邀大仔細仔」的邀集介紹,沒得一兩天,就邀集三十四個人。他們來通知我晚上去他們的村裡開會,把團體結好。我與他們開了會,說得這三十四個人都高興得很。在會中我說:「沒有錢用,欠了財主老的債的同志有幾個,請舉手」,三十四個人一齊舉起手來;我又說:「自家沒有田種,向地主老租田種,交租給地主老的有幾個,請舉手」,大家又一起舉起手來。他們舉過了手,嘈雜地說:「哪一個不是窮的,不窮也不來革命了。」隨後,我又問:「大家贊成平債分田嗎?」大家一齊舉起手來,齊聲叫道:「贊成呵!」大家放下手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說:「這個還不贊成!?我們吃盡了他們的虧!」

  於是一個一個地宣過誓:「鬥爭到底,永不變心!」在紅紙名單上自己的名字下畫過押,喝過一杯酒,一組一組地編好組,選出團長、委員,這村子的農民革命團,就算是組織成立了。

  當時,我們認為農民協會的這個名字弄膩了,故組織農民革命團;凡村中的工人、雇農、貧農、中農,都可以加入,是農村工農群眾統一的聯合組織。主要的口號,是打倒豪紳地主,實行平債分田,建立工農政府(還沒有提出建立蘇維埃政府的口號)等,這些口號,很能吸引勞苦群眾來參加革命。

  一村的農民革命團組織起來,即由這一村發展出去,不上十幾天,三四十裡內的村坊,都逐漸有了農民革命團的組織了。農民革命團一經建立,這村中的權力,即暗地轉入於這些有組織的群眾之手;從前村中的叫雞公、富老闆,都沒有人齒他,退居一隅了。

  有些工作同志太幼稚,不知道怎樣去開會說話,我就帶他們一路去開會,叫他們坐在旁邊聽著看著,如此幾次,他們也學會了宣傳、組織群眾的辦法。分派他們在各地進行工作,各地的農民革命團也逐漸建立起來。

  中國舊曆年關,正是工農勞苦群眾最難過的鬼門關。那時正當舊曆年關迫近之時,豪紳地主都紛紛向工農群眾逼租逼債。起初還設詞拖延,愈逼愈緊,無法盡著拖延下去。於是各村農民革命團的群眾,每天都有十幾班跑到我跟前來催問:「什麼時候暴動呀?」「還早啦,準備還不夠的很!」我答覆他們。「趕快動手,實在忍不住了,要逼死人呵!」他們再三說。總要和他們說許多話,才把他們說回家去。但過了幾天,他們又來催問:「為什麼還不下命令暴動?」

  現在來敘述一下橫峰暴動時的故事,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橫峰留德藍家(2)的農民革命團長,是藍長金同志,是一個性情暴燥〔躁〕的人,學過了一些武藝,力能敵住兩三個人。他與他同村的幾個人,用土法開了一個煤洞,每天鑽進洞裡去挖煤,好的日子,可以挖出兩塊錢煤來,不好的日子,只能挖出塊把錢的煤。為著每天一兩塊錢的煤,要脫得一身精光,在漆黑無光,水蒸汗臭的煤洞裡,過上十幾點鐘,挖的挖,拖的拖!爬出洞來,滿臉滿身的烏黑,真不像個人樣,倒像個黑鬼了。這樣賺得來的幾個錢,真是一文錢,一滴血!橫峰縣衙卻要每月都來抽他們的捐,怎叫他們不痛心呢!?

  有一天,縣衙門來了一個收煤捐的委員,到他們茅屋的煤廠裡坐下。這委員的神氣,十分驕傲,眼睛朝著天不理人,這是他向來如此的,用不著怪;今天,委員到廠裡坐了一下,就有點冒火的樣子。

  在從前,收捐委員到廠來,真算是貴人下降,那還了得!挖煤的黑鬼們,哪一個不是恭恭敬敬地招呼他;倒茶的倒茶,送煙的送煙,忙個不得了。就算委員喝慣了又香又嫩的茶葉泡的茶,哪會喝煤廠裡有氣味的粗茶;吸慣了很好的香煙,哪會吸黑鬼們吸的旱煙;但黑鬼們總得如此做,不然,那就算不敬了。至於捐款呢,不勞委員開口,有錢趕快拿出,雙手捧上去,還要說:「有勞委員走路,真對不住!」沒有錢,就更得嬉皮笑臉地向委員賠小心,說好話,懇求委員寬限幾天,准會送縣繳交。今天卻不同了。黑鬼們有了組織了,幾千人結成了革命的團體,債要平,田要分,捐稅那還不要廢除!有了團體就有了力量,縣官都要殺,哪怕你這個什麼鳥委員。所以在委員進廠來的時候,燒鍋的黑鬼,就看到像沒有看到一樣,睬也不睬他,只向煤洞裡喊出那些挖煤的黑鬼。他們爬出洞來,也不睬他,只管自己坐的坐,吸煙的吸煙。這樣情形,委員哪能忍耐得住,哪能不七竅冒火地發起怒來!

  「你們每月五塊錢的捐,不按期送縣繳納,還待我來催!」委員大聲說,臉上都發紅了。

  「近來煤出得不旺,鑿進一洞又一洞,盡是些石壁爛皮!」一個黑鬼一邊吸煙,一邊懶懶地說。

  「我們官府,哪管你們那些,我們只是要捐!」委員說。

  「沒有煤,我們飯都沒有得吃,還有錢交捐嗎?你這個人講的話,全不懂道理!」藍長金忍不住大聲叫起來。

  「呵!原來你們還抗捐不交。我也聽到你們這裡結黨要造反,現在是很清楚了。看!我回衙門報告,明天就把你們一齊捉進牢裡去,坐到頭髮三尺長,你們這班狗東西!」委員高聲罵起來。

  「你說哪個是狗,你才真是狗!不交捐,咬我的卵去!」藍起來回罵。

  這一氣,氣得委員非同小可!他立刻跳起來,趕上去照著藍的腦殼一拳打下去。藍是個活手,早將來拳格住,順手向委員的肋夾下一推;委員是個斯文人,官架雖大,力量很小,哪裡經得住藍的猛力一推,早已兩腳朝天,滾倒在地上。委員畢竟是官場中人,善識風頭,看到今天勢風不對,再不知機,必定還要吃大虧。就很快翻身從地上爬起來,急向外跑。一面跑,一面喊:

  「你們抗捐不交,還要毆打委員,看!明日派兵來捉你們這些狗!」

  「咬我的卵!咬我的卵!……」藍還在回罵。

  委員邊走邊罵的走遠了。

  黑鬼們不免有些後悔起來,今日這樣的粗莽,恐怕是惹出大禍來了。看今天的樣子,委員是不肯甘休的,明天縣衙門定要發兵來,兵一來不是好耍的,不是家破,便是人亡。張團長呢,毫不畏懼,用拳頭往胸前一捶,說:「怕什麼!組織農民革命團是做什麼用的!打起鑼來,召集各村的革命團的人來,追上去把那委員捉回來,殺了去,就沒有人去請兵來了。」

  黑鬼們都贊成張的意見。大家就飛跑回村,找到一面銅鑼,就大敲起來。一面敲鑼,一面高聲喊:「革命團的人都快點來,去捉那只狗委員,他要請兵來捉我們革命的人。」

  各村組織好了的農民革命團團員,在家裡的或在田畈上做工的,聽到鑼聲和喊聲,都一齊托梭標的托梭標,拿大刀的拿大刀,立刻集合了四五百人。就拼力趕上去,哪裡還趕得上,委員早已跑進城去了。

  這夥人趕到離城幾裡的地方轉回來,並不解散,集合到藍家村的祠堂裡,殺豬煮飯吃,準備第二天真有隊伍來,就同他殺一場。

  那時,我回到弋陽九區開會去了,他們連夜派人來趕我轉去指導他們。來人將情形告訴我之後,我立刻動身轉回橫峰。

  我剛達到藍家村,大家就圍攏了來,我看看是有千多人。我知道這一暴動,準備還不十分充分,但事已至此,年關快到,是不能再按捺下去了。當他們圍攏過來向我問:「同志!怎樣辦?」我答說:「照往日開會所講暴動時應該做到的事,努力做去,暴動吧!」

  在這一晚上,群眾都拿著刀槍繩索,自動地到高利貸者地主的家裡去取回借字契據。平素,他們一升租谷一文利錢都不肯讓的,這時,卻馴馴服服將借字契據全拿出來,交給暴動者,並假意說:「革命也是好事啦。」

  當晚,我發出各地同時暴動的通知,如葛源、青板橋等地,也都暴動起來。

  自我到橫峰開始工作至暴動之日,共只有二十五天,暴動的範圍,卻占了橫峰全縣的一半地區,參加暴動的群眾有五萬餘人,這可見工農群眾要求革命的迫切!

  我們就在這時,聽到了「廣州暴動」的消息,心裡非常興奮!後來又聽到「廣州暴動」被改組派的軍隊聯合英帝國主義的兵艦進攻而失敗了,改組派在廣州屠殺工人五千余人,心裡又非常憤恨!「廣州暴動」,開始了中國革命的蘇維埃階段,從此,我們是為蘇維埃革命而奮鬥了。

  橫峰暴動,支持了兩個多月,全是武裝的暴動群眾的力量;橫峰城紮了一營兵,不敢出城一步,我們還經常到城邊去放炮示威,而我身邊所帶到的,只有一條半截的套筒步槍。

  兩個月後,才有白軍兩營來進攻,因種種原因,這一群眾的年關暴動,就在白軍進攻之下,暫時被鎮壓下去了。

  這次暴動失敗的原因,主要的是——

  第一、當時我們還沒有建立起紅軍。我們雖有二三十支槍,都還是分散的,沒有組織隊伍,根本沒有什麼戰鬥力。沒有紅軍,是可以組織和爆發一個群眾的暴動;但是在暴動之後,不積極去建立堅強能戰的紅軍,無論如何,暴動是不能長久支持下去。

  第二、土地問題沒有迅速解決,田沒有著手去分配,就不能鞏固群眾堅持鬥爭的決心。

  第三、黨的工作太不夠了,党的領導機關尚未建立健全,形成了個人的領導。有許多暴動村坊,有了群眾的組織,尚沒有黨的組織。

  第四、領導者的幼稚和缺乏鬥爭經驗;白軍一進攻,就想不出更多有效的鬥爭方法,且表現驚慌不沉著,離開了暴動區域。群眾失掉了領導者,自然不能繼續鬥爭。這種錯誤,當然都是我的錯誤,以後經常想到橫峰年關暴動的經過,總感著極大的警惕!

  這次暴動,雖然是暫時失敗了,但給了群眾許多實際利益——如平債分穀分財物等,消滅了一些為群眾深惡痛恨的豪紳地主,使群眾認識自己團結力量的偉大,革命的實際教育,已深入於群眾的腦中,為後來爭取橫峰為根據地立下基礎。

  這裡要附帶講的,就是邵式平同志在橫峰暴動之前,曾來過九區開過一次會;會中決定去弋陽七區活動,未得成效,到此時仍回九區。大家又決定派他去橫峰接替我的工作,我留弋陽工作。

  【注】

  (1)類同「諭旨」,泛指上對下的文告、指示。

  (2)應為樓底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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