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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苦學經驗(1)


  我於一九一九年,二十二歲的時候,畢業於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這學校是初級師範。我在故鄉的高等小學畢業,考入這學校,在那裡肄業五年而畢業。故這學校的程度,相當於現在的中學校,不過是以養成小學教師為目的的。

  但我于暑假時在這初級師範畢業後,既不作小學教師,也不升學,卻就在同年的秋季,來上海創辦專門學校,而作專門科的教師了。這種事情,現在我自己回想想也覺得可笑。但當時自有種種的因緣,使我走到這條路上。因緣者何?因為我是偶然入師範學校的,並不是抱了作小學教師的目的而入師範學校的。(關於我的偶然入師範,現在屬￿題外,不便詳述。異日擬另寫一文,以供青年們投考的參考。)故我在校中只是埋頭攻學,並不注意於教育。

  在四年級的時候,我的興味忽然集中在圖畫上了。甚至拋棄其他一切課業而專習圖畫,或托事請假而到西湖上去作風景寫生。所以我在校的前幾年,學期考試的成績屢列第一名,而畢業時已降至第二十名。因此畢業之後,當然無意于作小學教師,而希望發揮自己所熱衷的圖畫。但我的家境不許我升學而專修繪畫。正在躊躇之際,恰好有同校的高等師範圖畫手工專修科畢業的吳夢非君,和新從日本研究音樂而歸國的舊同學劉質平君,計議在上海創辦一個養成圖畫音樂手工教員的學校,名曰專科師範學校。他們正在招求同人。劉君知道我熱衷於圖畫而又無法升學,就來拉我去幫辦。我也不自量力,貿然地答允了他。於是我就做了專科師範的創辦人之一,而在這學校之中教授西洋畫等課了。這當然是很勉強的事。我所有關於繪畫的學識,不過在初級師範時偷閒畫了幾幅木炭石膏模型寫生,又在晚上請校內的先生教些日本文,自己向師範學校的藏書樓中借得一部日本明治年間出版的《正則洋畫講義》,從其中窺得一些陳腐的繪畫知識而已。

  我猶記得,這時候我因為自己只有一點對於石膏模型寫生的興味,故竭力主張「忠實寫生」的畫法,以為繪畫以忠實模寫自然為第一要義。又向學生演說,謂中國畫的不忠於寫實,為其最大的缺點;自然中含有無窮的美,唯能忠實于自然模寫者,方能發見其美。就拿自己在師範學校時放棄了晚間的自修課而私下在圖畫教室中費了十七小時而描成的Venus頭像的木炭畫揭示學生,以鼓勵他們的忠實寫生。當一九二〇年的時代,而我在上海的繪畫專門學校中勵行這樣的畫風,現在回想起來,真是閉門造車。然而當時的環境,頗能容納我這種教法。因為當時中國宣傳西洋畫的機關絕少,上海只有一所美術專門學校,專科師範是第二個興起者。

  當時社會上人士,大半尚未知道西洋畫為何物,或以為美女月份牌就是西洋畫的代表,或以為香煙牌子就是西洋畫的代表。所以在世界上看來我雖然是閉門造車,但在中國之內,我這種教法大可賣野人頭呢。但野人頭終於不能常賣,後來我漸漸覺得自己的教法陳腐而有破綻了,因為上海宣傳西洋畫的機關日漸多起來,從東西洋留學歸國的西洋畫家也時有所聞了。我又在上海的日本書店內購得了幾冊美術雜誌,從中窺知了一些最近西洋畫界的消息,以及日本美術界的盛況,覺得從前在《正則洋畫講義》中所得的西洋畫知識,實在太陳腐而狹小了。雖然別的繪畫學校並不見有比我更新的教法,歸國的美術家也並沒有什麼發表,但我對於自己的信用已漸漸喪失,不敢再在教室中揚眉瞬目而賣野人頭了。我懊悔自己冒昧地當了這教師。

  我在佈置靜物寫生標本的時候,曾為了一隻青皮的橘子而起自傷之念,以為我自己猶似一隻半生半熟的橘子,現在帶著青皮賣掉,給人家當作習畫標本了。我想窺見西洋畫的全豹,我也想到東西洋去留學,做了美術家而歸國。但是我的境遇不許我留學。況且我這時候已經有了妻子。做教師所得的錢,贍養家庭尚且不夠,哪裡來留學的錢呢?經過了許久煩惱的日月,終於決定非赴日本不可。我在專科師範中當了一年半的教師,在一九二一年的早春,向我的姊丈周印池君借了四百塊錢(這筆錢我才於二三年前還他。我很感謝他第一個惠我的同情),就拋棄了家庭,獨自冒險地到東京去了。得去且去,以後的問題以後再說。至少,我用完了這四百塊錢而回國,總得看一看東京美術界的狀況了。

  但到了東京之後,就有許多關切的親戚朋友,設法接濟我的經濟。我的岳父給我約了一個一千元的會,按期寄洋錢給我,專科師範的同人吳劉二君,亦各以金錢相遺贈,結果我一共得了約二千塊錢,在東京維持了足足十個月的用度,到了同年的冬季,金盡而返國。這一去稱為留學嫌太短,稱為旅行嫌太長,成了三不像的東西。同時我的生活也是三不象的。我在這十個月內,前五個月是上午到洋畫研究會中去習畫,下午讀日本文。後五個月廢止了日本文,而每日下午到音樂研究會中去學提琴,晚上又去學英文。然而各科都常常請假,拿請假的時間來參觀展覽會,聽音樂會,訪圖書館,看opera,以及遊玩名勝,鑽舊書店,跑夜攤(Yomise)。

  因為這時候我已覺悟了各種學問的深廣,我只有區區十個月的求學時間,決不濟事。不如走馬看花,吸呼一些東京藝術界的空氣而回國吧。幸而我對於日本文,在國內時已約略懂得一點,會話也早已學得了幾聲。到東京後,旅舍中喚茶、商店中買物等事,勉強能夠對付。我初到東京的時候,隨了眾同國人入東亞預備學校學習日語,嫌其程度太低,教法太慢,讀了幾個禮拜就輟學。自己異想天開,為了學習日本語的目的,向一個英語學校的初級班報名,每日去聽講兩小時。他們是從Aboy,Adog教起的,所用的英文教本與開明第一英文讀本程度相同。對於英文我已完全懂得,我的目的是要聽這位日本先生怎樣地用日本語來解說我所已懂得的英文,便在這時候偷取日本語會話的訣竅,這異想天開的辦法果然成功了。

  我在那英語學校裡聽了一個月講,果然於日語會話及聽講上獲得了很多的進步。同時看書的能力也進步起來。本來我只能看《正則洋畫講義》一類的刻板的敘述體文字,現在連《不如歸》和《金色夜叉》(日本舊時很著名的兩部小說)都會讀了。我的對於文學的興味,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以後我就為了學習英語的目的而另入一英語學校。我報名入最高的一班,他們教我讀伊爾文的Sketch Book。這時候我方才知道英文中有這許多難記的生字(我在師範學校畢業時只讀到《天方夜譚》)。

  興味一濃,我便嫌先生教得太慢。後來在舊書店裡找到了一冊Sketch Book講義錄,內有詳細的注解和日譯文,我確信這可以自修,便輟了學,每晚伏在東京的旅舍中自修Sketch Book。我自己限定於幾個禮拜之內把此書中所有一切生字抄寫在一張圖畫紙上,把每字剪成一塊塊的紙牌,放在一隻匣子中。每天晚上,象摸數算命一般地向匣子中探摸紙牌,溫習生字。不久生字都記誦,Sketch Book全部都會讀,而讀起別的英語小說來也很自由了。

  路上遇見英語學校的同學,詢知道他們只教了全書的幾分之一,我心中覺得非常得意。從此我對於學問相信用機械的方法而下苦功。知識這樣東西,要其能夠于應用,分量原是有限的。我們要獲得一種知識,可以先定一個範圍,立一個預算,每日學習若干,則若干日可以學畢,然後每日切實地實行,非大故不准間斷,如同吃飯一樣。照我當時的求學的勇氣預算起來,要得各種學問都不難:東西洋知名的幾冊文學大作品,我可以克日讀完;德文法文等,我都可以依賴各種自修書而在最短時期內學得讀書的能力;提琴教則本《Homahmn》五冊,我能每日練習四小時而在一年之內學畢;除了繪畫不能硬要進步以外,其餘的學問,在我都可以用機械的用功方法來探求其門徑。

  然而這都是夢想,我的正式求學的時間只有十個月,能學得幾許的學問呢?我回國之後,回想在東京所得的,只是描了十個月的木炭畫,拉完了三本《Homahmn》,此外又帶了一些讀日本文和讀英文的能力而回國。回國之後,我為了生活和還債,非操職業不可。沒有別的職業可操,只得仍舊做教師。一直做到了今年的秋季。十年來我不斷地在各處的學校中做圖畫音樂或藝術理論的教師。一場重大的傷寒病令我停止了教師的生活。現在蟄居在嘉興的窮巷老屋中,伴著了藥爐茶灶而寫這篇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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