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癩六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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癩六伯,是離石門灣五六裡的六塔村裡的一個農民。這六塔村很小,一共不過十幾份人家,癩六伯是其中之一。我童年時候,看見他約有五十多歲,身材瘦小,頭上有許多癩瘡疤。因此人都叫他癩六伯。此人姓甚名誰,一向不傳,也沒有人去請教他。只知道他家中只有他一人,並無家屬。既然稱為「六伯」,他上面一定還有五個兄或姐,但也一向不傳。總之,癩六伯是孑然一身。 癩六伯孑然一身,自耕自食,自得其樂。他每日早上挽了一隻籃步行上街,走到木場橋邊,先到我家找奶奶,即我母親。「奶奶,這幾個雞蛋是新鮮的,兩支筍今天早上才掘起來,也很新鮮。」我母親很歡迎他的東西,因為的確都很新鮮。但他不肯討價,總說「隨你給吧」。我母親為難,叫店裡的人代為定價。店裡人說多少,癩六伯無不同意。但我母親總是多給些,不肯欺負這老實人。於是癩六伯道謝而去。他先到街上「做生意」,即賣東西。 大約九點多鐘,他就坐在對河的湯裕和酒店門前的板桌上吃酒了。這湯裕和是一家醬園,但兼賣熱酒。門前搭著一個大涼棚,涼棚底下,靠河口,設著好幾張板桌。癩六伯就佔據了一張,從容不迫地吃時酒。時酒,是一種白色的米酒,酒力不大,不過二十度,遠非燒酒可比,價錢也很便宜,但頗能醉人。因為做酒的時候,酒缸底上用砒霜畫一個「十」字,酒中含有極少量的砒霜。 砒霜少量原是無害而有益的,它能養筋活血,使酒力遍達全身,因此這時酒頗能醉人,但也醒得很快,喝過之後一兩個鐘頭,酒便完全醒了。農民大都愛吃時酒,就為了它價錢便宜,醉得很透,醒得很快。農民都要工作,長醉是不相宜的。我也愛吃這種酒,後來客居杭州上海,常常從故鄉買時酒來喝。因為我要寫作,宜飲此酒。李太白「但願長醉不願醒」,我不願。 且說癩六伯喝時酒,喝到飽和程度,還了酒錢,提著籃子起身回家了。此時他頭上的癩瘡疤變成通紅,走步有些搖搖晃晃。走到橋上,便開始罵人了。他站在橋頂上,指手劃腳地罵:「皇帝萬萬歲,小人日日醉!」「你老子不怕!」「你算有錢?千年田地八百主!」「你老子一條褲子一根繩,皇帝看見讓三分!」罵的內容大概就是這些,反復地罵到十來分鐘。旁人久已看慣,不當一回事。癩六伯在橋上罵人,似乎是一種自然現象,仿佛雞啼之類。我母親聽見了,就對陳媽媽說:「好燒飯了,癩六伯罵過了。」時間大約在十點鐘光景,很準確的。 有一次,我到南沈浜親戚家作客。下午出去散步,走過一爿小橋,一隻狗聲勢洶洶地趕過來。我大吃一驚,想拾石子來抵抗,忽然一個人從屋後走出來,把狗趕走了。一看,這人正是癩六伯,這裡原來是六塔村了。這屋子便是癩六伯的家。他邀我進去坐,一面告訴我:「這狗不怕。叫狗勿咬,咬狗勿叫。」 我走進他家,看見環堵蕭然,一床、一桌、兩條板凳、一隻行灶之外,別無長物。牆上有一個擱板,堆著許多東西,碗盞、茶壺、罐頭,連衣服也堆在那裡。他要在行灶上燒茶給我吃,我阻止了。他就向擱板上的罐頭裡摸出一把花生來請我吃:「鄉下地方沒有好東西,這花生是自己種的,燥倒還燥。」我看見牆上貼著幾張花紙,即新年裡買來的年畫,有《馬浪蕩》、《大鬧天宮》、《水沒金山》等,倒很好看。他就開開後門來給我欣賞他的竹園。這裡有許多枝竹,一群雞,還種著些菜。我現在回想,癩六伯自耕自食,自得其樂,很可羡慕。但他畢竟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不免身世之感。他的喝酒罵人,大約是洩憤的一種方法吧。 不久,親戚家的五阿爹來找我了。癩六伯又抓一把花生來塞在我的袋裡。我道謝告別,癩六伯送我過橋,喊走那只狗。他目送我回南沈浜。我去得很遠了,他還在喊:「小阿官!明天再來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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