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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苦學經驗(2)


  我回國之後,回想在東京所得的,只是描了十個月的木炭畫,拉完了三本《Homahnn》,此外又帶了一些讀日本文和讀英文的能力而回國。回國之後,我為了生活和還債,非操職業不可。沒有別的職業可操。只得仍舊做教師。一直做到了今年的秋季。十年來我不斷地在各處的學校中做圖畫音樂或藝術理論的教師。一場重大的傷寒病令我停止了教師的生活。現在蟄居在嘉興的窮巷老屋中,伴著了藥爐茶灶而寫這篇稿子。

  故我出了中學以後,正式求學的時期只有可憐的十個月。此後都是非正式的求學,即在教課的餘暇讀幾冊書而已。但我的繪畫音樂的技術,從此日漸荒廢了。因為技術不比別的學問,需要種種的設備,又需要每日不斷的練習時間。研究繪畫須有畫室,研究音樂須有樂器,設備不周就無從用功。停止了幾天,筆法就生疏,手指就僵硬。做教師的人,居處無定,時間又無定,教課準備又忙碌,雖有利用課餘以研究藝術的夢想,但每每不能實行。日久荒廢更甚。我的油畫箱和提琴,久已高擱在書櫥的最高層,其上積著寸多厚的灰塵了。手癢的時候,拿毛筆在廢紙上塗抹,偶然成了那種漫畫。口癢的時候,在口琴上吹奏簡單的旋律,令家裡的孩子們和著了唱歌,聊以慰藉我對於音樂的嗜好。世間與我境遇相似而酷嗜藝術的青年們,聽了我的自述,恐要寒心吧!

  但我幸而還有一種可以自慰的事,這便是讀書。我的正式求學的十個月,給了我一些閱讀外國文的能力。讀書不像研究繪畫音樂地需要設備,也不像研究繪畫音樂地需要每日不斷的練習。只要有錢買書,空的時候便可閱讀。我因此得在十年的非正式求學期中讀了幾冊關於繪畫、音樂藝術等的書籍,知道了世間的一些些事。我在教課的時候,常把自己所讀過的書譯述出來,給學生們做講義。

  後來有朋友開書店,我乘機把這些講義稿子交他刊印為書籍。不期地走到了譯著的一條路上。現在我還是以讀書和譯著為生活。回顧我的正式求學時代,初級師範的五年只給我一個學業的基礎,東京的十個月間的繪畫音樂的技術練習已付諸東流。獨有非正式求學時代的讀書,十年來一直隨伴著我,慰藉我的寂寥,扶持我的生活。這真是以前所夢想不到的偶然的結果。我的一生都是偶然的,偶然入師範學校,偶然歡喜繪畫音樂,偶然讀書,偶然譯著,此後正不知還要逢到何種偶然的機緣呢。

  讀我這篇自述的青年諸君!你們也許以為我的讀書生活是幸運而快樂的;其實不然,我的讀書是很苦的。你們都是正式求學,正式求學可以堂堂皇皇地讀書,這才是幸運而快樂的。但我是非正式求學,我只能伺候教課的餘暇而偷偷隱隱地讀書。做教師的人,上課的時候當然不能讀書,開議會的時候不能讀書,監督自修的時候也不能讀書,學生課外來問難的時候又不能讀書,要預備明天的教授的時候又不能讀書。擔任了它一小時的功課,便是這學校的先生,便有參加議會、監督自修、解答問難、預備教授的義務;不復為自由的身體,不能隨了讀書的興味而讀書了。我們讀書常被教務所打斷,常被教務所分心,決不能像正式求學的諸君的專一。所以我的讀書,不得不用機械的方法而下苦功,我的用功都是硬做的。

  我在學校中,每每看見用功的青年們,閑坐在校園裡的青草地上,或桃花樹下,伴著了蜂蜂蝶蝶、燕燕鶯鶯,手執一卷而用功。我羡慕他們,真像瀟灑的林下之士!又有用功的青年們,擁著綿被高枕而臥在寢室裡的眠床中,手執一卷而用功。我也羡慕他們,真像耽書的大學問家!有時我走近他們去,借問他們所讀為何書,原來是英文數學或史地理化,他們是在預備明天的考試。這使我更加要羡慕煞了。他們能用這樣輕快閒適的態度而研究這類知識科學的書,豈真有所謂「過目不忘」的神力麼?要是我讀這種書,我非吃苦不可。我須得埋頭在案上,行種種機械的方法而用笨功,以硬求記誦。諸君倘要聽我的笨話,我願把我的笨法子一一說給你們聽。

  在我,只有詩歌、小說、文藝,可以閑坐在草上花下或偃臥在眠床中閱讀。要我讀外國語或知識學科的書,我必須用笨功。請就這兩種分述之。

  第一,我以為要通一國的國語,須學得三種要素,即構成其國語的材料、方法,以及其語言的腔調。材料就是「單語」,方法就是「文法」,腔調就是「會話」。我要學得這三種要素,都非行機械的方法而用笨功不可。

  「單語」是一國語的根底。任憑你有何等的聰明力,不記單語決不能讀外國文的書,學生們對於學科要求伴著趣味,但諳記生字極少有趣味可伴,只得勞你費點心了。我的笨法子即如前所述,要讀Sketch Book,先把Sketch Book中所有的生字寫成紙牌,放在匣中,每天摸出來記誦一遍。記牢了的紙牌放在一邊,記不牢的紙牌放在另一邊,以便明天再記。每天溫習已經記牢的字,勿使忘記。等到全部記誦了,然後讀書,那時候便覺得痛快流暢,其趣味頗足以抵償摸紙牌時的辛苦。我想熟讀英文字典,曾統計字典上的字數,預算每天記誦二十個字,若干時日可以記完。但終於未曾實行。倘能假我數年正式求學的日月,我一定已經實行這計劃了。

  因為我曾仔細考慮過,要自由閱讀一切的英語書籍,只有熟讀字典是最根本的善法。後來我向日本購買一冊《和英②根底一萬語》,假如其中一半是我所已知的,則每天記二十個字,不到一年就可記完,但這計劃實行之後,終於半途而廢。阻礙我的實行的,都是教課。記誦《和英根底一萬語》的計劃,現在我還保留在心中,等候實行的機會呢。我的學習日本語,也是用機械的硬記法。在師範學校時,就在晚上請校中的先生教日語。

  【②在日文中,日本國又稱「大和」,故「和英」即「日英」之意。】

  後來我買了一厚冊的《日語完璧》,把後面所附的分類單語,用前述的方法一一記誦。當時只是硬記,不能應用,且發音也不正確,後來我到了日本,從日本人的口中聽到我以前所硬記的單語,實證之後,我腦際的印象便特別鮮明,不易忘記。這時候的愉快也很可以抵償我在國內硬記時的辛苦。這種偷快使我甘心消受硬記的辛苦,又使我始終確信硬記單語是學外國語的最根本的善法。

  關於學習「文法」,我也用機械的笨法子。我不讀文法教科書,我的機械的方法是「對讀」。例如拿一冊英文聖書和一冊中文聖書並列在案頭,一句一句地對讀。積起經驗來,便可實際理解英語的構造和各種詞句的腔調。聖書之外,他種英文名著和名譯,我亦常拿來對讀。日本有種種英和對譯叢書,左頁是英文,右頁是日譯,下方附以注解。我曾從這種叢書得到不少的便利。文法原是本於論理的,只要論理的觀念明白,便不學文法,不分noun〔名詞〕與verb〔動詞〕亦可以讀通英文。但對讀的態度當然是要非常認真。須要一句一字地對勘,不解的地方不可輕輕通過,必須明白了全句的組織,然後前進。

  我相信認真地對讀幾部名作,其功效足可抵得學校中數年英文教科。——這也可說是無福享受正式求學的人的自慰的話;能入學校中受先生教導,當然比自修更為幸福。我也知道入學是幸福的,但我真犯賤,嫌它過於幸福了。自己不費鑽研而袖手聽講,由先生拖長了時日而慢慢地教去。幸福固然幸福了,但求學心切的人怎能耐煩呢?求學的興味怎能不被打斷呢?學一種外國語要拖長許久的時日,我們的人生有幾回可供拖長呢?語言文字,不過是求學問的一種工具,不是學問的本身。學些工具都要拖長許久的時日,此生還來得及研究幾許學問呢?拖長了時日而學外國語,真是俗語所謂「拉得被頭直,天亮了!」我固然無福消受入校正式求學的幸福;但因了這個理由,我也不願消受這種幸福,而寧願獨自來用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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