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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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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生》雜誌社出了一個關於「書」的題目來,命我寫一篇隨筆。倘要隨我的筆寫出,我新近到杭州去醫眼疾,獨遊西湖,看了西湖上的字略有所感,讓我先寫些關於字的話吧。 以前到杭州,必伴著一群人,跟著眾人的趨向而遊西湖。走馬看花地巡行,於各處皆不曾久留。這回獨自來遊,毫無牽累。又是為求醫而來,閑玩似屬天經地義,不妨于各處從容淹留。我每在一個尋常慣到的地方泡一碗茶,閑坐,閑行,閑看,閑想,便可勾留半日之久。 聽了醫生的話,身邊不帶一冊書。但不幸而識字,望見眼前有文字的地方,會不期地睜著病眼去辨識。甚至於苦苦地尋認字跡,探索意味。我這回才注意到:西湖上發表著的文字非常之多,皇帝的御筆,名人士夫的聯額,或勒石,或刻木冠,冠冕堂皇地,金碧輝煌地,裝點在到處的寺院台榭中。這些都是所謂名筆,將與湖山同朽,千古留名的。但寺院台榭內的牆壁上,棟柱上,甚至門窗上,還擁擠著無數遊客的題字,也是想留名於湖山的。其文字大意不過是「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到此」而已,但表現之法各人不同:有的用炭條寫,有的用鉛筆寫,有的帶了(或許是借了)毛筆去寫,又有的深恐風雨侵蝕他的芳名,特用油漆塗寫。或者不是油漆,是畫家的油畫顏料。 畫家隨身帶著永不褪色的法國羅佛朗制的油畫顏料,要在這裡留名千古,是很容易的。寫的形式,又各人不同:有的字特別大,有的筆劃特別粗,皆足以牽惹人目。有的在別人直書的上面故用橫行、斜行的文字,更為顯著而立異。又有的引用英文、世界語,使在滿壁的漢字中別開生面。我每到一處地方,不論碑上的、額上的、壁上的、柱上的,凡是文字,都喜觀玩。但有的地方實在汗牛充棟,盡半日淹留之長,到底不能一一讀遍所有各家的大作。我想,倘要盡讀全西湖上發表著的所有的文字,恐非有積年累月的閒工夫不可。 我這回僅在慣到的幾處閑玩二三日。但所看到的文字已經不少。推想別處,也不過是同樣性質的東西增加分量罷了。每當目瞑意倦的時候,便回想關於所見的所感。勒石的御筆和金碧的名人手跡中,佳作固然有,但劣品亦處處皆是。它們全靠占著優勝的地位,施著華美的裝潢,故能掩醜於無知者之前。若赤裸裸地品起美術的價值來,不及格的恐怕很多。壁上的炭條文字中,塗鴉固然多,但真率自然之筆亦複不少。有的似出於天真爛漫的兒童之手,有的似出於略識之無的工人之手。然而一種真率簡勁的美,為金碧輝煌的作品中所不能見。可惜埋沒在到處的暗壁角裡,不易受世人的賞識,長使筆者為西湖上無名的作家耳。假如湖山的管領者肯選拔這些文字來,勒在石上,刻在木上,其美術的價值當比御筆的石碑高貴得多呢。 我的感想已經寫完,但終於沒有寫到本題。倘讀書與看字有共通的情形,就讓讀者「聞一以知二」吧。不然,我這篇隨筆文不對題,讓編輯先生丟在字紙籠裡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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