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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變(1)


  這是聖誕節的前夜。給幾天來那襯映出殘年急景的凍雲緊緊壓住的空間,雖然沒有撒下些點綴這盛節所應有的雪片,但那由北方吹來的隆冬的夜風,卻把這大都會附近的一所荒野似的小村落裡的幾間小泥屋,刮得呼呼地有些震撼起來!

  女工阿娥把晚飯吃完,把她那發了幾天熱的孩子哄得睡覺了後,便趕忙把這僅可容身的斗室修理著。她的這半間小泥屋自然也和鄰居別的泥屋般有著一副填滿了稻草的臥具,一方長方形的橫掛在壁上當桌子用的木板,和一些亂七八糟的破衣,雜物;但它所與眾特異的是木板上面還粘有一幅聖母和她懷中抱著的基督的圖像,五彩精印的。這聖像雖然已失卻了它本來的色澤,但居高臨下的,它的似莊嚴,似慈愛……的潛在的神力,卻緊密地支配著它下面的一切,洋溢於這小小的空間;再從它那纖塵不染的紙面上看來,我們便知道它是給這室裡的主人翁怎樣地崇奉著,寶愛著哩!

  因為明天是聖誕節,是一年裡阿娥最感到快慰和興奮的日子——能夠恢復她像兒時過新年那樣有興趣的日子!她把室裡雜亂的東西檢理了一番,看看這本來就很晦暗的天空已經完全黑魆魆的了!她摸摸索索地把放工回時買來的一束快要枯萎的花兒插養在一隻香煙罐子裡,把來供在聖像下面,點上了一盞小小的煤油燈,洗乾淨了手,她站在木板前幽幽地向它們觀玩著。由泥壁的裂縫外透進來的縷縷的風絲,把微弱的燈光吹得搖晃不定,燈光裡那幾朵黃白相間的不知名的花兒露出了一種幽冷的惹人憐的可愛!她很想就在這個時候跪下去深深地祈禱,找尋她幻想裡的幸福。但病了幾天的兒子不能不給他向她所認得的惟一的黃牧師娘乞些施濟窮人的藥品,今晚上的比較隆重的祈禱會她也得到那裡參加去。她靜聽外面怒吼著的風聲,冷的預感立即襲上心頭,無抵抗地她起了一陣寒戰!

  「我應該去了,莫過了晚禱會的時間!……」阿娥這樣自語著,立刻鼓起勇氣,披上她惟一的破外棉襖,俯視一會那緊裹在破棉絮裡沉沉睡去的兒子,按一按他灼熱的額角,熄滅了燈,便走出外室來。

  「三媽!你睡覺了吧?」阿娥站在同居著的王三媽床前。

  「阿大還沒回來呢!不曉得今天的小車子又推到哪兒去了!……我哪裡睡得著?」年老的三媽由棉絮裡透出來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清楚!

  「是啦,阿大哥還不回!……三媽,謝謝你替我關照一下小囡,我要到離這兒很遠的牧師娘家裡赴晚禱會去,總要兩三點鐘後才趕得回來。好三媽,阿囡醒的時候,謝謝你替我哄一哄他,說娘到外面買東西給他吃好啦!……」

  「啊唷!天這樣黑了還到外面去嗎?外面的北風多利害啊!……」

  「冷我是不怕的!明天是聖誕節啦,三媽!……阿大哥怕快要回來了,在路上碰到他,我會喊他趕快些回來!……謝謝你三媽!我去了……」阿娥把那單扇門拉開了,外面的狂風找到了一處可以再給它膨脹的罅隙,很猛烈地吹打進去!惹得三媽拼命地卷緊了棉絮戰了一陣!

  全身的衣服好像立刻變成堅冷的鐵質般,連心窩裡的暖意都消失去了!密針似的狂風向臉上撲來,緊緊躲在袖筒裡的十隻指頭就像掉在冰窖裡般發痛!阿娥在那黑得瞧不見路道的小徑上走了幾十步後,才跑到那條清冷得只有幾盞街燈點綴著的馬路上去。街燈雖然是那樣的昏黃、淒冷,但那好像一朵朵的火炬般把她的勇氣添上,寒威也退減了許多。

  「感謝上帝!啊,請您賜給我熱力!」阿娥把兩條凍得快要僵硬的腿加快地跑著,剛才完全給寒威凍麻了的腦袋開始在描想著牧師娘家裡那陳設得十分講究的廳堂——壁爐裡燃著熊熊紅炭的和暖的小會所,美麗高貴的各種掛在壁上的聖像……接著是開會時牧師們演講著的雖然不十分聽得懂但會使人信服的教理,神話,姑娘們的仙音也似的讚美歌聲和音樂……血開始在她周身急激地循環,冷的戰慄漸漸地弛緩了!

  阿娥她是個誠樸且簡陋的典型的中年女工,也是個虔信的基督教徒。她的丈夫死掉了,她沒有戚好,只有個七歲的兒子和幻想裡的基督。她的半生雖然已經受盡了世上多種多樣的痛苦、悲涼和慘酷的待遇,但她還是那麼的勤苦,忍受!她在丈夫死後便信奉了比她高貴、幸福、智慧的牧師娘的說教,信仰了夢幻裡的天國。她沒有憤慨,不敢怨尤,只有很屈辱地,謙卑地接受著一切外來的壓迫、欺詐和淩辱!她的腦筋和腰骨因了整天過於勞苦的工作而感到疼痛,她的工資因了工頭們的吞蝕和延擱而使她和兒子老也得不到一餐溫飽,更因了不能撫養兒子,整天把他掉在那荒野的室外或小泥屋裡面,使營養不良的兒子三天病了兩趟,病了便沒有看護沒有醫藥地只讓他靜倒在那堆稻草上!……這些,這些只使她悲苦地流淚,流著淚悄悄地禱告!有時她雖會懷疑著自己所信仰的慰安是過於渺茫,幻想裡的天國是那麼遙遠!但這懷疑總得不到明白地解答,她的哀心也不想把它明白的解答出來!她是那樣的不識不知,她找不到真正的別的出路——可以解救眼前身受的痛苦和為前途奮發的目標!她只好信仰著冥冥中的神祇,希求著描想裡的天國,她只有忍受,忍受!她的淚越慣流便越容易流,她的禱告的次數還比流淚的多了幾倍!她是黃牧師娘認為值得憐憫的忠順的奴婢,同夥們認為可以模範的刻苦的工人,她是生活在現實的地獄裡而癡望著空虛的天國的可憐的婦人!

  轉過了彎角,阿娥跑到有車馬行人的×路來。這兒是×路電車的終點,兩旁都有大小不等的商店或弄堂,狂猛的風勢給它們遮殺了許多。一輛電車剛好停在身旁就要開行,她很想跳上那最後的拖車廂裡去舒適一下,但她曉得袋裡所僅有的幾隻銅板是要留下來買點糖果或玩具帶給兒子的。兒子終年都沒有吃過或玩過一次價值幾十文錢的東西,明天是聖誕節了,牧師娘去年不是說:做父母的莫論怎樣窮也要給孩子的贈品嗎?何況他又在病中?!……她一面想一面再看著車窗,裡面的搭客們都像裝在只玻璃匣子裡般很舒適地談笑著,有些卻貪玩地張望外面的景物。她想起從這兒起要跑完很長很長的×路,要跑過外灘,此外還要有三分之一的路線才到達目的地,全身不覺懶惰起來!她今天己做了十二個鐘頭的勞工,在那絲毫不容你有別的意念或休息的喧鬧的機器面前已把一天的精力銷蝕淨盡,加之跑了幾裡早出晚歸的路途,此刻本應是倒下去睡覺的了,現在卻在徹骨的寒風裡再要跑完長遠的路線,她感到腰部有些酸溜溜起來!她前走了幾步又退後兩步地想跳上車去,她在躊躇,但車掌已把拖車裝上了車身,車裡也塞滿了搭客,電車又負著它另一次的使命前進了,她只好茫然地跟在它後面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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