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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的故事


  出城一條河,過河西走,壩腳下有一簇竹林,竹林裡露出一重茅屋,茅屋兩邊都是菜園:十二年前,它們的主人是一個很和氣的漢子,大家呼他老程。

  那時我們是專門請一位先生在祠堂裡講《了凡綱鑒》,為得揀到這菜園來割菜,因而結識了老程,老程有一個小姑娘,非常的害羞而又愛笑,我們以後就借了割菜來逗她玩笑。我們起初不知道她的名字,問她,她笑而不答,有一回見了老程呼「阿三」,我才挽住她的手:「哈哈,三姑娘!」我們從此就呼她三姑娘。從名字看來,三姑娘應該還有姊妹或兄弟,然而我們除掉她的爸爸同媽媽,實在沒有看見別的誰。

  一天我們的先生不在家,我們大家聚在門口擲瓦片,老程家的捏著香紙走我們的面前過去,不一刻又望見她轉來,不筆直的循走原路,勉強帶笑的彎近我們:「先生!替我看看這簽。」我們圍著念菩薩的絕句,問道:「你求的是什麼呢?」她對我們訴一大串,我們才知道她的阿三頭上本來還有兩個姑娘,而現在只要讓她有這一個,不再三朝兩病的就好了。

  老程除了種萊,也還打魚賣。四五月間,霪雨之後,河裡滿河山水,他照例拿著搖網走到河邊的一個草墩上——這墩也就是老程家的洗衣裳的地方,因為太陽射不到這來,一邊一棵樹交蔭著成一座天然的涼棚。水漲了,搓衣的石頭沉在河底,呈現綠團團的坡,剛剛高過水面,老程老像乘著划船一般站在上面把搖網朝水裡兜來兜去;倘若兜著了,那就不移地的轉過身倒在挖就了的蕩裡,——三姑娘的小小的手掌,這時跟著她的歡躍的叫聲熱鬧起來,一直等到蹦跳蹦跳好容易給捉住了,才又坐下草地望著爸爸。

  流水潺潺,搖網從水裡探起,一滴滴的水點打在水上,浸在水當中的枝條也衝擊著嚓嚓作響。三姑娘漸漸把爸爸站在那裡都忘掉了,只是不住的摳土,嘴裡還低聲的歌唱;頭毛低到眼邊,才把腦殼一揚,不覺也就瞥到那滔滔水流上的一堆白沫,頓時興奮起來,然而立刻不見了,偏頭又給樹葉子遮住了——使得眼光回復到爸爸的身上,是突然一聲「啊呀」!這回是一尾大魚!而媽媽也沿壩走來,說鹽缽裡的鹽怕還夠不了一飧飯。

  老程由街轉頭,茅屋頂上正在冒煙,叱吒一聲,躲在園裡吃菜的豬飛奔的跑,——三姑娘也就出來了,老程從荷包裡掏出一把大紅頭繩:「阿三,這個打辮好嗎?」三姑娘搶在手上,一面還接下酒壺,奔向灶角裡去。「留到端午紮艾蒿,別糟蹋了!」媽媽這樣答應著,隨即把灑壺伸到灶孔燙。三姑娘到房裡去了一會又出來,見了媽媽抽筷子,便趕快拿出杯子——家裡只有這一個,老是歸三姑娘照管——踮著腳送在桌上;然而老程終於還是要親自朝中間挪一挪,然後又取出壺來。「爸爸喝酒,我吃豆腐乾!」老程實在用不著下酒的菜,對著三姑娘慢慢的喝了。

  三姑娘八歲的時候,就能夠代替媽媽洗衣。然而綠團團的坡上,從此也不見老程的蹤跡了——這只要看竹林的那邊河壩傾斜成一塊平坦的上面,高聳著一個不毛的同教書先生(自然不是我們的先生)用的戒方一般模樣的土堆,堆前豎著三四根只有抄梢還沒有斬去的枝椏吊著被雨粘住的紙幡殘片的竹竿,就可以知道是什麼意義。

  老程家的已經是四十歲的婆婆,就在平常,穿的衣服也都是青藍大布,現在不過系鞋的帶子也不用那水紅顏色的罷了,所以並不現得十分異樣。獨有三姑娘的黑地綠花鞋的尖頭蒙上一層白布,雖然更顯得好看,卻叫人見了也同三姑娘自己一樣懶懶的沒有話可說了。

  然而那也並非是長久的情形。母女都是那樣勤敏,家事的興旺,正如這塊小天地,春天來了,林裡的竹子,園裡的菜,都一天一天的綠得可愛。老程的死卻正相反,一天比一天淡漠起來,只有鷂鷹在屋頭上打圈子,媽媽呼喊女兒道,「去,去看但裡放的雞娃。」三姑娘才走到竹林那邊,知道這裡睡的是爸爸了。到後來,青草鋪平了一切,連曾經有個爸爸這件事實幾乎也沒有了。

  正二月間城裡賽龍燈,大街小巷,真是人山人海。最多的還要算鄰近各村上的女人,她們像一陣旋風,大大小小牽成一串從這街沖到那街,街上的漢子也借這個機會撞一撞她們的奶。然而能夠看得見三姑娘同三姑娘的媽媽嗎?不,一回也沒有看見!鑼鼓喧天,驚不了她母女兩個,正如驚不了棲在竹林的雀子。雞上塒的時候,比這裡更西也是住在壩下的堂嫂子們,順便也邀請一聲「三姐」,三姑娘總是微笑的推辭。媽媽則極力鼓勵著一路去,三姑娘送客到壩上,也跟著出來,看到底攀纏著走了不;然而別人的漸漸走得遠了,自己的不還是影子一般的依在身邊嗎?

  三姑娘的拒絕,本是很自然的,媽媽的神情反而有點莫名其妙了!用詢問的眼光朝媽媽臉上一瞧,——卻也正在瞧過來,於是又掉頭望著嫂子們走去的方向:

  「有什麼可看?成群打陣,好像是發了瘋的!」

  這話本來想使媽媽熱鬧起來,而媽媽依然是無精打采沉著面孔。河裡沒有水,平沙一片,現得這壩從遠遠看來是蜿蜒著一條蛇,站在上面的人,更小到同一顆黑子了。由這裡望過去,半圓形的城門,也低斜得快要同地面合成了一起;木橋儼然是畫中見過的,而往來蠕動都在沙灘;在壩上分明數得清楚,及至到了沙灘,一轉眼就失了心目中的標記,只覺得一簇簇的仿佛是遠山上的樹林罷了。至於聒聒的喧聲,卻比站在近旁更能入耳,雖然聽不著說的是什麼,聽者的心早被他牽引了去了。竹林裡也同平常一樣,雀子在奏他們的晚歌,然而對於聽慣了的人只能夠增加靜寂。

  打破這靜寂的終於還是媽媽:

  「阿三!我就是死了也不怕貓跳!你老這樣守著我,到底……」

  媽媽不作聲,三姑娘抱歉似的不安,突然來了這埋怨,剛才的事倒好像給一陣風趕跑了,增長了一番力氣嬌惱著:

  「到底!這也什麼到底不到底!我不歡喜玩!」

  三姑娘同媽媽間的爭吵,其原因都出在自己的過於乖巧,比如每天清早起來,把房裡的家具抹得乾淨,媽媽卻說,「鄉戶人家呵,要這樣?」偶然一出門做客,只對著鏡子把散在額上的頭毛梳理一梳理,媽媽卻硬從盒子裡拿出一枝花來。現在站在壩上,眶子裡的眼淚快要迸出來了,媽媽才不作聲。這時節難為的是媽媽了,皺著眉頭不轉眼的望,而三姑娘老不抬頭!待到點燃了案上的燈,才知道已經走進了茅屋,這期間的時刻競是在夢中過去了。

  燈光下也立刻照見了三姑娘,拿一束稻草,一菜籃适才飯後同媽媽在園裡割回的白菜,坐下板凳三棵捆成一把。

  「媽媽,這比以前大得多了!兩棵怕就有一斤。」

  媽媽哪想到屋裡還放著明天早晨要賣的菜呢?三姑娘本不依恃媽媽的幫忙,媽媽終於不出聲的歎一口氣伴著三姑娘捆了。

  三姑娘不上街看燈,然而當年背在爸爸的背上是看過了多少次的,所以聽了敲在城裡響在城外的鑼鼓,都能夠在記憶中畫出是怎樣的情境來。「再是上東門,再是在衙門口領賞……」忖著聲音所來的地方自言自語的這樣猜。媽媽正在做嫂子的時候,也是一樣的歡喜趕熱鬧,那情境也許比三姑娘更記得清白,然而對於三姑娘的仿佛親臨一般的高興,只是無意的吐出來幾聲「是」——這幾乎要使得三姑娘稀奇得伸起腰來了:「剛才還催我去玩哩!」

  三姑娘實在是站起來了,一二三四的點著把數,然後又一把把的擺在菜籃,以便於明天一大早挑上街去賣。

  見了三姑娘活潑潑的肩上一擔菜,一定要奇怪,昨夜晚為什麼那樣沒出息,不在火燭之下現一現那黑然而美的瓜子模樣的面龐的呢?不——倘若奇怪,只有自己的媽媽。人一見了三姑娘挑菜,就只有三姑娘同三姑娘的菜,其餘的什麼也不記得,因為耽誤了一刻,三姑娘的萊就買不到手;三姑娘的白菜原是這樣好,隔夜沒有浸水,煮起來比別人的多,吃起來比別人的甜了。

  我在祠堂裡足足住了六年之久,三姑娘最後留給我的印象,也就在賣菜這一件事。

  三姑娘這時已經是十二三歲的姑娘,因為是暑天,穿的是竹布單衣,顏色淡得同月色一般——這自然是舊的了,然而倘若是新的,怕沒有這樣合式,不過這也不能夠說定,因為我們從沒有看見三姑娘穿過新衣:總之三姑娘是好看罷了。三姑娘在我們的眼睛裡同我們的先生一樣熟,所不同的,我們一望見先生就往裡跑,望見三姑娘都不知不覺的站在那裡笑。然而三姑娘是這樣淑靜,愈走近我們,我們的熱鬧便愈是消滅下去,等到我們從她的籃裡揀起菜來,又從自己的荷包裡掏出了銅子,簡直是犯了罪孽似的覺得這太對不起三姑娘了。而三姑娘始終是很習慣的,接下銅子又把菜籃肩上。

  一天三姑娘是賣青椒。這時青椒出世還不久,我們大家商議買四兩來煮魚吃——鮮青椒煮鮮魚,是再好吃沒有的。三姑娘在用秤稱,我們都高興的了不得,有的說買鯽魚,有的說鯽魚還不及鯿魚。其中有一位是最會說笑的,向著三姑娘道:

  「三姑娘,你多稱一兩,回頭我們的飯熟了,你也來吃,好不好呢?」

  三姑娘笑了:

  「吃先生們的一餐飯使不得?難道就要我出東西?」

  我們大家也都笑了;不提防三姑娘果然從籃子裡抓起一把擲在原來稱就了的堆裡。

  「三姑娘是不吃我們的飯的,媽媽在家裡等吃飯。我們沒有什麼謝三姑娘,只望三姑娘將來碰一個好姑爺。」

  我這樣說。然而三姑娘也就趕跑了。

  從此我沒有見到三姑娘。到今年,我遠道回家過清明,陰霧天氣,打算去郊外看燒香,走到壩上,遠遠望見竹林,我的記憶又好像一塘春水,被微風吹起波皺了。正在徘徊,從竹林上壩的小徑,走來兩個婦人,一個站住了,前面的一個且走且回應,而我即刻認定了是三姑娘!

  「我的三姐,就有這樣忙,端午中秋接不來,為得先人來了飯也不吃!」

  那婦人的話也分明聽到。

  再沒有別的聲息:三姑娘的鞋踏著沙土。我急於要走過竹林看看,然而也暫時面對流水,讓三姑娘低頭過去。

  192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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