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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子(2)


  姨媽的口氣,與平時完全兩樣,一面走一面說著,「只有望我的兒發達!」要在平時,雖然也歡喜稱獎我們兄弟上進,言外卻總帶點發財也不比做官的差意思。我慢慢的開著步子,怕姨媽手裡提著東西走不得快,而且也伺望屋子裡有沒有人出來。屋子裡非常靜寂,暗黑,只有挨近院子的那一間可以大概望得清白。進了這間,姨媽便把吊桶放下了。這在從前是堆積零細家具的地方;現在有一張木床,床上只缺少了帳子;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梳頭用的木盒;另外是爐子,水缸,同一堆木柴。我心裡有點恍惚不定。姨媽似笑似慚,終於哭起來了。我也哭起來了,但又被什麼驚醒似的:

  「柚……柚子妹妹呢?」

  「她……她到……東頭……鄰舍家裡去了。」

  我不能夠多問。太陽溶落山的時候,仍然只有我的姨媽從後門口送我出來,不由我回想當年同我父親對席吃飯的姨父,同我母親一樣被人歡接的姑媽,同我們一樣在外祖母面前被人誇好的兩位表兄,以及同我在一個小天地裡哭著,笑著,爭鬧著的柚子妹妹。見了那飾著圓碑的墳,而且知道我的外祖母已經也是死了。臨了仍然落到柚子。在我腦裡還是那羞紅了臉的柚子的身上。

  那年秋天,我結婚了。我自己姑媽的幾位姐兒都來我家,彼此談笑,高興得非常——我的腦裡卻好像有一點愴悢的影子,不過模糊得幾乎看不出罷了。

  這是八月十二那一天,外祖母移葬于離家十裡遠的地方,我同我的母親,舅爺,以及舅爺的幾位哥兒一路送葬。母親哭個不休,大半是傷心姨媽的境遇。我看著母親哭,心裡自然是不好過,卻又有自己的一樁幻想:「倘若目及我同芹……歡送孫女兒呢?還是歡迎外孫媳?」晚上我同妻談及此事,其時半輪月亮,掛在深藍空中,我苦央著妻打開窗子,起初她還以我不能耐風為辭。我忽然問她:「小孩時為什麼那樣躲避?倘若同柚子一樣,一塊兒……」

  「柚子……」

  我無意間提起柚子,妻也沒氣力似的稱她一聲,接著兩人沒有言語,好像一對寒蟬。柚子啊!你驚破我們的好夢了。

  「現在是不是同姨媽住在一塊呢?」我突然問。

  「我們婚期前一月,我父親接她到我家,現在又回那屋裡去了。」

  「為什麼不來我家呢?母親也曾打發人去接她。」

  「她也向我談過,這裡的女伴兒多,沒有合身的衣服。」

  「我十多年沒有會著她哩。」

  「做孩子的時候太親密很了。」

  「六月間我曾到她屋裡去過,她卻不在家。」

  「她在東頭孫家的日子多——幫他們縫補衣服。姨媽的糧食,多半還由她賺回哩。」

  「她兩位嫂嫂呢?」

  「各自回娘家去了。柚子同我談及她們,總是搖頭,成日裡怨天恨地,還得她來解勸。」

  我漸漸感著寒意了。推開帳子,由天井射進來的月光,已經移上靠窗的桌子。妻起來把窗關著,隨又告訴我,姨媽有意送柚子到婆家去,但公姑先後死了,丈夫在人家店裡,剛剛做滿了三年學徒,去了也是沒有依恃的。

  「現在是怎樣一個柚子呢?」我背地裡時刻這樣想。每逢興高采烈的同妻話舊,結果總是我不作聲,她也只有歎氣。我有時拿一本書倒在床上,忽然又摔在一邊,張開眼睛望著帳頂;妻這時坐在床面前的椅子上,不時把眼睛離開手裡縫著的東西,向我一瞥,後來乘機問道:

  「有什麼使你煩惱的事呢?請告訴我,不然我也煩惱。」

  「我——我想於柚子未到婆家以前,看一看她的丈夫。」

  去年寒假,我由北京回家,姨媽的訟事,仍然沒有了結,而且姨父已經拘在監獄裡了。我想,再是忍無可忍的了,跑到與那屋主很是要好的一位紳士處,請他設法轉圜。結果因姨父被拘的緣故,債權取消,另外給四十千出屋的費用。這宗款項,姨媽並不顧忌兩位嫂嫂,留十五千將來替柚子購辦被帳,其餘的償還米店的陳欠,取回當店裡的幾件棉衣,剩下只有可以來得五斗米的數目了。

  出屋那一天,是一年最末的第二天,我的母親托我的一位鄰人去探看情形,因為習慣的勢力,我們親戚家是不能隨意去的。下午,那鄰人把姨媽同柚子帶到我家來了!這柚子完全不是我記憶裡的柚子了,卻也不見得如妻所說那樣為難人家的女兒;身材很高,顏面也很豐滿,見了我,依然帶著笑容叫一聲「焱哥」。我幾乎忘卻柚子是為什麼到我家來,也不知道到堂屋裡去慰問含淚的姨媽;心裡好像有所思,口裡好像有所講,卻又沒有思的,役有講的。柚子並不同我多講話,也不同家裡任何人多講話,跟著她的芹姐筆直到房裡去。後來母親向我說,母女兩人預備明天回原來鄉間的舊居——不是曾經典給人家的那所高大房子,是向一位族人暫借的一間房子,今天快黑了,只得來我家寄宿一夜。

  天對於我的姨媽真是殘酷極了,我還睡在床上,忽然下起大雨來了!我想,姨媽無論如何不能在我家逗留,因為明夜就是除夕;柚子總一定可以,因為她還是女孩子,孩子得在親戚家過年,她從前在外祖母家便是好例。但是,起來,看見柚子問妻借釘鞋!我不禁大聲詫異:「柚子也回去嗎?千萬行不得!」妻很窘的向我說,姨媽非要柚子同去不可,來年今日,也許在婆家。我又有什麼勇氣反抗妻的話呢?

  吃過早飯,我眼看著十年久別,一夕重逢的柚子妹妹,跟著她的骷髏似的母親,在泥濘街上並不回顧我的母親的泣別,漸漸走不見了。

  192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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