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廢名 > 桃園 | 上頁 下頁
去鄉(3)


  那時萍姑娘住在我家右手,我們是十二三歲的小孩。村裡一位哥哥結婚,我去看新娘,萍姑娘同別的姐兒們已經先我而在了。這位哥哥是遊蕩子,新娘同我們只隔一條河,平素我常在她家玩,據說是非常憂愁的,而且染了癆瘵。我走進新房,萍姑娘搶笑道,「S!S!你惹得新娘笑,就算你有本事!」我自然是高興的了不得了,挨近新娘,揭開她的面幕:

  「原來是我的姐姐!——姐姐,給我笑一笑罷?」

  我討得了笑,一房大笑。

  十年當中,首先進了死之國的,是這位姐姐了,母親告訴我。

  「我願我是那樣健壯,像小的時候。」我改變話。

  「是的,奶奶才歡喜哩!」

  萍姑娘不是熟悉我病的消息嗎?這口氣!——小人兒的鼾聲引動了我。

  我們大概走了不少了罷,——那碼頭的喧囂曾經騰湧在我們的周圍,這才覺出了。

  並不同白天一樣,由灣港漸漸走進湖,這是一條內港,更深,保持著相等的寬闊,我沒有存心瞻眺,而艙篷遮蓋不了眼睛:岸上的草,田裡的禾稼,連成一簇黑,水底則單單映出草來,星在其中閃動;遠遠平阪,也點點的發亮,告訴我那裡有人煙,時隱時現的是螢火,仿佛分外同我相識,在偵探我,他的光使我疑到淚——

  淚,成了幕,——我以外不見了,想擠出去,我把眼閉著,——落到萍姑娘的被上了,我用指頭點印,想永遠留一個傷痕。

  唉,我要緊緊的閉!我們不是一刻一刻的在移進嗎?景色何曾為我們改變?我枕在椅著的橫木,想。

  我吃驚了,猛抬頭,躲避似的縮在一角,望著與我适才相反的方向,是明明白白顯露出來的萍姑娘!

  那面龐,淒涼而有異彩,——月呵,你塗上了我的姑娘罷。那半邊呢?姑娘,給我一個完全罷!我別無所有,帶了他——同我的母親的淚,跟我到墳墓裡去,也算是——難道你不情願嗎?我想,你什麼也甘心的,只要不衝突了命運之神,只要你這一做,在你的故人是添一滴血。掉過來罷,姑娘!那邊只是空虛,就是給月亮照在水裡,也還得我才看見這是你的影子哩!

  其實我當時是極力的屏住聲息,怕他泄了我吞含未吐的一聲「姐姐。」

  小人兒突然輾轉,我低頭,另是一副慘白而圓小,——萍姑娘已經掉過來了,然而給與我的是蓬鬆黑髮,——兩面緊對著。

  「姑娘,你的那弟弟是呼呼睡。」

  這話我是說了。

  「是的,他不再醒的。」

  小人兒輕輕的被移到被上;包袱裡又拿出了一件衣服,在覆蓋著。

  「S哥,你也睡一睡好。」

  這是萍姑娘第二次在船上稱呼我了。

  「我想看一看月亮。」我答。

  我移身伏在船邊,與萍姑娘適成對角。

  夜是靜的,但萍姑娘決不會分別,潺潺水聲裡雜了一點——自然,這並不是指那搖櫓。

  我吟唱了:

  「水是盡盡的流,
  盡盡的流,——
  誰能尋得出你的蹤跡呢,
  我的淚?」

  我是那樣唱,叫萍姑娘懂不清我的字句,我的意義,——這怕也是徒然的費力罷,月亮不會代我解釋嗎?

  朋友,這月是怎樣的明呵,我的皮肉照得沒有了!水天真是一色,不見星,——有,水底的天,一,兩……不見螢火,岸上的草,田裡是芝麻罷,卻都晶瑩著;還有楊柳,低低的,滿載露珠。而這些似乎並不是孤立:是織在夢一般的網,這網是不可思議的伸張,青青的是山罷,也包在當中,——終於衝破了,犬吠!船尾又一聲:

  「露不小,先生,姑娘,受得起嗎?我還有篷,兩頭也搭起來好不呢?」

  我幾乎忘記了,我們之外,更看舟子,他——台我們聽到的,連這實在只有兩句。

  「姑娘還是在望嗎?」我不專向誰的答著,轉進艙來,正合——我的姑娘呵!

  「S哥,你睡一睡的好,叫船家搭塊篷遮風,——我耐得住的。」

  「搭起來怪悶,這樣睡可以。」

  我橫躺在陰影之下了。

  這港我曾經走過不少的次數,卻還未留心他的方向,現在我計算計算月的起落,希望我這裡老是陰影,——倘若照到我的而上,萍姑娘不害怕我是骷髏嗎?

  我哪能熟睡下去呢?一呼一吸,疑心吹動了萍姑娘淡綠的衣裙。——既然答應了是睡,除了靜靜的聽,似乎又沒有別的方法了。

  「姑娘呵,不怪我好哭,高秋冷月,那裡有這樣一聲笛呢?——你的清脆的咳嗽!」

  月——噯喲,我沒有算到,船是要轉彎的!我只得把眼閉

  什麼蓋住了我的手,我的——我掙扎,——眼開了。

  萍姑娘端端正正攝進了月下的我的面龐,留下——是她的被包罷。

  我們聽到雞叫:聽到C城第一足音,一直到上岸,萍姑娘說:

  「S哥,一路家去。」

  我說:

  「多謝姑娘,我去住旅館。」

  1925年6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