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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鄉(1)


  ——S的遺稿

  病裡作客,漸漸有點不能耐了,於是想到回家。吃了老母的幾天茶飯,我的心算是從來沒有這樣溫暖過了,但那米是借來的,分明的偷偷聽到,於是我又去作客。

  母親的心事我是知道的,「三歲上喪了父親,這副倔強脾氣!」然而除了坐在桌子旁邊,望著我一粒一粒的把飯吃完,可能說一句阻擋的話嗎?

  「兒呵,病——」我的傘卻已經拿在手上,一步一步的跨出門檻了。

  我沒有同我的鄰舍打招呼。兒時差不多不分寒暑晝夜伴著那般哥兒姐兒在上面遊戲的稻場,也未曾博得我眼睛的一瞥。而我打算掉頭,掉頭看一看母親含眶未發的——怕接著就印在我的足跡了罷?——我哪裡又有這大的力氣呢?

  這樣,我已經出了我的村莊,在荒塚累累的野原上走。

  我真是飄飄欲仙,仿佛身子是沒有重量的。而又有點悚然,——青天綠草,這才照見了可怕的憔悴!陡然一陣咳嗽;顫抖而微細的聲音,跟著眼光遠及於天際,——「後面在喊我哩!」……

  我感到的是怎樣親切之感呵,——立刻消失於淚海之中了,——這時我還未掉頭。

  遠遠草坡上,正是白髮的——

  我頓時覺得要轉去,而我的聲音不能為我傳報,亮晶晶雙眼,卻明明映著那揮揮的手了。

  「母親呵,你的繫念,照護兒的前程。」

  我已經到了碼頭。

  圍住我的,四五個舟子,我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無目的的伸頭四顧,在要開櫓的一隻,艙首是女——

  「S先生!上京嗎?」

  我淒慘的笑了。

  「萍姑娘!——回家?——幾時來的?月半?——啊,中元上墳。」有誰在問她似的,她回向艙裡,咕囁著。

  「一個人嗎?」我問。

  「不,我的弟弟。」

  「上船好久了罷?」

  「口茶的工夫。」

  朋友,你曾經受過旅路的寂寞麼?想一想我這時的歡喜!雖然並不意識著,已足夠使我挺立住,覺到我的存在了。同時我的前進是充滿熱力的,而義非毅然決然的同半個鐘頭以前一樣以為是要走路,只抖著精神在預備,——衝口而出的:

  「姑娘先走吧,N鎮再會。」

  待到自己也聽見了,船頭已經駛過去,仿佛一聲要把天喊破,其實是瘦伶憐的立在港岸。

  終於是要走的,何況舟子不住的敦促,——我的心也不是完全的沒有憑藉罷?「N鎮再會」,不單單留在耳朵響著?一眼望去,廣闊得叫人害怕,而不也可以不望?只要你緊緊的睡,張開眼睛不就是——

  「開船呵,先生!」

  我獨坐在船艙,視線與水天相齊,望去蠟蜒一般的平伏著四五隻,想認記一隻出來,而分不清哪是在前,哪是在後,——我的孤單總算是牽連住了,舟子一聲,「那位姐姐是先生的親戚嗎?」我才掉轉身,抬一抬眼光,再是答:

  「鄰居。」

  看出了這兩個聲音並不比搖櫓那樣不費氣力罷,舟子不再問我,而我這才聽見櫓聲了,慢慢的問他:

  「趕得到那頭的午飯不呢?」

  「順風倒快哩。像這——怕要太陽落山。」

  我不自覺的朝他凝視著,我的奄奄一息不能伴著他的櫓聲而延續的凝視著,截然的又掉過去,自己聽見了,——齊滴在衣衫,自然,也瞞不過他,世問上有什麼比憔悴的面龐所含住的眼淚更為晶瑩呢?

  水面已經寬闊了許多,前乎我們的,也趁這當兒參差在湖上,——舟子呵,你們足靠著鷹也似的攫搏的眼光並不互相告訴的循著自己的路徑嗎?

  洋洋湖水漸漸成了一片綠,不消說,是蘆柴。船隻也漸漸的少——隱沒了,我就一隻一隻的跟著蹤跡,左右流視,這卻攪起了喜悅,仿佛幾時看水鳥蘸水,——最後一轉,什麼也不見!——綠叢裡望見了孤帆!——「不,那裡也是哩!」——這明明乘風而來了。

  「難道歡喜者伴來的都是歡喜?——幾時再載著我的笑容奔向——」

  那白髮,那揮揮的手,突然又浮在我的眼前了。而脫蘆而出的,迎面飛來,船頭上坐著一人,解開胸襟納涼,——攙起一條水線,過去了,宏亮的話聲,卻還留有餘響。

  「你們當中,有以我的故鄉當作旅舍的嗎?我想是沒有的。」

  自然,我並不能掉頭,然而我望見了他們的前程:水的盡頭是山,山是青的,天也是青的,在山的盡頭,——不,中間還有雲,白的雲,三歲時候,玩的糖壽星,一個一個的擺在那架上,指著母親要買,正是那樣;兩岸又望得見村裡,低在地上只不過一球黑林,在冒煙——

  「嗤……」

  這一聲——船已經進了蘆柴,——似乎又停住了,因為不再響。仔細聽,雖然響,是風。我於是掉頭——

  舟子果然蹲在船板,尋覓什麼。

  「先生,我認識您。」

  「你——你認識我!?你怎麼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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