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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牛」


  今天小林要接到一匹牛兒,紫絳色的牛兒,頭上紮一個彩紅球。

  照習慣,孩子初次臨門,無論是至戚或好友,都要打發一點什麼,最講究的是牛兒,名曰「送牛」。即如我,曾經有過一匹,是我的外婆打發我的,後來就賣給那替我豢養的莊家。小林那回走進史家莊,匆匆又回去了,史家奶奶天天盤計在心,催促三啞看哪一個村上有長得茁壯樣子好看的牛兒沒有。

  剛好小林新從病癒,特地趁這日子送去賀喜她。

  送牛的自然也是三啞,他打扮得格外不同,一頭蓬發,不知在哪裡找得了一根紅線,束將起來。牽牛更擔一挑擔子,這擔子真別致,青篾圓籮盛著二十四個大桃子。然而三啞的主意卻還在底下襯托著的稻草,他用了一下午的工夫從稻草堆上理出了這許多嫩黃草來,才想到去買桃子。他這樣的心計,史家奶奶是明白的,見他赤著腳兜了桃子回來,說道:

  「你也該洗腳了。」

  他彎著腰,對奶奶的眼睛看,笑道:

  「牛到哥兒家,兩天要停留罷,吃什麼起?我辦了許多草去。」

  「是的。」

  「挑草不好看,我挑一擔桃子去。」

  「是的,謝謝三啞叔。」

  牛兒進城,不消說,引起個個觀望。還沒有走過橋,滿河的杵聲冷落了下去,只見得循著河岸,婦人家,姑娘們,有的在竹篙子撐著的遮陽之下,都已經抬起身子了。是笑呢,還是對了太陽——總之拿這時的河水來比她們的面容,是很合式的罷。

  史家莊的長工,程小林的牛,知道的說,不知道的問。

  三啞——他是怎樣的歡喜,一面走,一面總是笑,扁擔簡直是他的翅膀,飛。但他並不回看人,眼睛時而落在籮筐,時而又偏到牛兒那邊去。城門兩丈高,平素他最是留意,講給那不慣上街的人聽,現在他擠進去了他也不覺得。

  走過了火神廟,昂頭,正是那白白的門牆——

  「三啞叔!」

  「哈,哥兒。」

  小林跳出來了,立刻放炮。他早已得了信竿子上掛了一吊炮等著。

  三啞喝了酒才回去,預備一兩日後又來牽牛,牽到王家灣去,因為他買的時候也就代為約定了一個豢養的人家。

  小林的院子裡有一棵石榴,牛兒就拴在石榴樹下。鄰近的孩子們三三五五的走進來看,同小林要好的小林引到屋子裡去,看桃子,——二十四個大桃母親用了三個盤子盛著擺在堂屋正中懸掛的壽星面前。

  「壽星老頭子手上有桃子,還要把我的桃子給他,讓我們偷他一個罷。」

  小林自己這麼說,別個自然沒有不樂意的。然而他的姐姐躲在背後瞄著他,他剛剛爬到幾上,伸手,姐姐一聲——

  「嚇,捉賊!」

  小林回轉身來笑了——

  「我要偷壽星老頭子手上的桃子。」

  「那個桃子你偷,你只不要動他的這個。」姐姐笑。

  「怎麼是他的這個呢?是我的!」

  「不管是你的是他的,你且偷那個桃子我看看。」

  「畫的怎麼偷法呢?」

  最小的一個孩子說。小林笑得跑來倒在姐姐懷裡了。

  「我們還是去看牛兒。」孩子們說。

  牛兒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一動。他們用盡種種法子逗它。

  小林拿草伸到它的口邊,它也不以為這是主人,一樣的只看見它的眼睛在表示,表示的什麼可說不清了。

  有一個去拉它的尾巴,他是名叫鐵牛的,用了那麼大的力,牛突然抱著樹碰跳碰跳了,嚇得大家退後好幾步,石榴的花葉也撒了一陣下來,撒到牛身上,好看極了。

  然而大家氣憤——

  「真是個鐵牛!」

  鐵牛一溜煙跑了。

  到了天快黑了,牛兒兀的叫幾聲,只有小林一個人在院,他也隨著叫一聲,起初是一驚,立刻喜得什麼似的,仿佛這才放心。他午飯沒有吃,雖然被母親迫著在桌上坐了一會,一心守著看牛吃不吃草。

  姐姐提了水到院子裡來澆花,他說:

  「我忘記了!三啞叔告訴我天黑的時候,把點水牛喝哩。」

  姐姐笑道:

  「你牽到河裡去喝。」

  「好,我把它牽到河裡去喝。」

  說著去解繩子,但母親也已經走出來了——

  「姐姐說得玩,你就當真的了,——舀一缽水來它喝。」

  小林背著牛,就在牛的身旁,站住了。

  「這時候城外人多極了,你牽到河裡去喝,要是人家問你是哪個送你的牛,你怎麼答應呢?」

  「三啞叔送的。」

  他斬截的說。媽媽姐姐都笑。

  石榴樹做了一個大翅膀,牛兒掩護下去了,花花葉葉終於也隱隱於模糊之中,——一定又都到小林的夢裡去出現罷,正如一顆顆的星出現在天上。

  「松樹腳下」第二天小林自己牽了牛兒往史家莊去,下得壩來,知道要循那一條路走——「有人喊我哩」掉頭向聲音之所自來了。

  是的,是史家奶奶。

  他想不到這樣出乎意外的到了,並沒有聽清史家奶奶的話,遠遠的只管說——

  「我媽媽叫我牽來的,它一早起來就叫,哞哞哞的,又不吃草,媽媽說,『今天你就自己牽去罷,牽到奶奶家去,交給三啞叔。』」史家奶奶不消說高興的了不得,小林來了,何況是病後。

  而小林,仿佛史家莊他來得太多,當他一面走路的時候一面就想,牽牛,這個理由充不充足?所以他的步子開得很慢,幾乎是畫之字,時時又盼一盼牛。牛兒大約也懂得這個意思,要下壩,兩個平排的,臨著綠野,站了一會。

  自然,這因為史家莊現在在他的心上是怎樣一個地方。

  奶奶走到他的面前來了——

  「是的,牲口也怕生,來得好,——病都好了嗎?我看長得很好。」

  牽牛的繩子從小林的手上接過來,又說:

  「來,跟我來,松樹腳下,琴子妹妹也在那裡。」

  琴子妹妹——小林望得見了。

  「松樹腳下」,就在那頭的壩腳下,這麼叫,很明白,因了一棵松樹。

  我們可以想像這棵松樹的古老,史家奶奶今年近七十歲,很年青的時候,便是這樣不待思索的聽大家說,「松樹腳下,」又說給別人聽,而且松樹同此刻也不見得有怎樣的不同,——它從不能特別的惹起史家奶奶的留意。還有,去看那碑銘,——這裡我得聲明,松樹腳下是史家莊的墳地,有一塊碑,叫琴子來稱呼要稱高祖的,碑銘是死者自撰,已經提到松樹,借了李白的兩句:

  蟪咕啼青松
  安見此樹老

  如果從遠處望,松樹也並不看見,它曲而不高,同許多樹合成一個綠林,於稻田之中很容易識別。我們以下壩進莊的大路為標準,未盡的壩直繞到屋後,在路左,墳地正面是路,走在路上,墳,頗多的,才不為樹所遮掩。

  不是琴子,小林見了松樹要爬上去,——不是小林,琴子也要稀奇牛兒今天又回來了。

  總之羞澀——還是歡喜呢?完全佔據了這兩個小人物。

  「琴兒,你看,小林哥哥把牛牽到這裡來了。」

  「我不曉得那替我豢的人他家在哪裡。」

  「是的,一會兒我叫三啞叔牽去,——坐下歇一歇。」

  小林就坐下墳前草地。琴子本來是坐著的。

  「琴兒,問小林哥好。」

  「小林哥好。」

  小林笑著謝了一下。

  史家奶奶讓牛在一旁,捱近兩個孩子坐。

  小林終於看松樹。

  「那是松樹嗎?松樹怎麼這麼盤了又盤?」

  琴子好笑,盤了又盤就不是松樹!但她不答。奶奶道:

  「你沒有見過這麼的松樹嗎?」

  「我在我父親的畫帖上見過,我以為那只是畫的。」

  「畫的多是有的。」

  奶奶說著不覺心傷了。慢慢又說:

  「今天是琴子媽的忌日,才燒了香,林兒,你也上前去作一作揖。」

  小林伸起腰來,預備前去,突然眉毛一揚,問:

  「哪一個墳是呢?」

  真的,哪一個墳是呢?老年人到底有點模糊。

  「這個。」

  琴子指點與他。

  說聲作揖,小林簡直喜歡得很,跪下去,一揖,想起了什麼似的又一掉頭——

  「奶奶,是不是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的那個罪字。」

  他的樣子實在好笑,琴子忍不住真笑了。奶奶摸不著頭腦。

  他是問忌日的忌,——「忌日」對於他是一個新名詞。

  「啊,不是,是百無禁忌的忌。」

  小林又想,「忌日,什麼叫做忌日?是不是就是生日?」

  他卻不再問了,連忙爬起來,喝一聲牛兒,牛兒踏近一個墳的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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