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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這一章說到不可思議(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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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當天,春風和煦,人生幾易寒暑矣,莫須有先生不知從那裡行雲一趟回來,今番他忘記了沒有帶了他的拐棍,但擺了一個近視眼的架子,誰也不招呼誰,一大馬路,形與影競走,越走越疾,道聽塗說之人都說得上來,「莫須有先生今天有事?走路走這麼快,簡直睄不起俺一眼!仔細石頭碰了腳把個鼻子塌了那才糟糕哩!」 其實莫須有先生睄人的本領最不可測,那怕是在馬路之上,十步以外就觀其大略了,含羞半斂眉,自言自好笑,來者東家的那位大娘是也,正是,居嘗我笑她很有點兒風雅,頭上愛插花,夫「大娘」者,我得聲明,關乎一點考據,在山東濟南府大概是如此而說老媽子,然而別無書可考,一年之嚴冬,甫下車,天下有兩位好友拉著硬要逛大明湖,幾乎沒有凍死,披了一件大氅,虎豹之皮,猶犬羊之皮,有一名獵戶簡直認不得武松,生龍活虎,剛剛只露了吾人之一雙眼睛在鼻涕上生動,一瞥瞥見「李白問那家好,」那是酒店,——怎麼桃符萬戶已經過年?而吾們還在外面奔走? 酒店隔壁那定是招牌,「保薦大娘,」無須說那就是說老媽子矣,即此便是大娘之緣起,必要時我一定要當作典故用它一下,哈哈,迎面這位大娘來也,我看她望著莫須有先生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腰包裡挾了一包什麼,一定是乘東家之不備而偷了米,或者簡直就是姑娘貼身的一件汗衫兒也未可知,噯呀,如今告假回家,躲躲閃閃,怕給我看見了,我拿去告訴人,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難怪林姑娘生氣,我且不管,我且大踏我的鶴步趕快走過去得了,正是,這一走該隔得好遠了罷,莫須有先生孤孤單單的走路,毫無求於人,每每總要惹點是非,怎麼的,她咕嚕咕嚕一些什麼?取笑我的鼻子?「仔細石頭碰了腳把個鼻子塌了那才糟糕哩!」 這倒殊屬可恨,好在是莫須有先生,不大在乎這些缺點,記得是誰家丫頭也曾經替我起了一個綽號叫做印度人,意思就是說我的這個高鼻子,黑皮,感謝她還談到靈魂上的問題說我走路影子好看。然而莫須有先生未聽見猶可,一聽見倒底很有點放不下,身體膚發受之于父母為之奈何!於是就不免生氣矣,生氣還要自己解釋,人有時是應該鬧一下,以直道而行,即是以直報怨之直,是怎麼樣就怎麼樣罷,不必小氣,所以吾夫子不見孺悲,文王一怒而安天下,於是就汽車慢行,等我站住,我要罵人!於是就連忙掉背而追風曰—— 「喂,那位大娘,來,予與汝言!你為什麼譏刺我呢?你——你怎麼的?你怎麼又朝回頭走呢?」 「莫須有先生,糟糕,我的handkerchief給風吹跑了,在那裡,在那個樹枝子上掛住了,你去替我拾起來,勞你的駕。」 「就是那個白色的東西嗎?草上之風必偃,——是你的嗎?剛才我不是看見你把一塊手帕兒吊在口袋口邊嗎?」 「是我的,是我家小姐給我的,她能的病快要好了,昨兒喀老太太也上山來了,說不久就要搬進城去,我家小姐說把我也帶回去。」 那麼你能就要上街去傭工。莫須有先生權且登高一覽。那麼她能是疾病而來,我則自修勝業矣,心裡想貧窮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按,此地有注曰,此馬路就從山上下來也,南迄八大處。) 「糟糕,我的帽子也給風吹跑了——快點!快點!」 「不要緊,不要緊,我把它捉住!我把它捉住!」 「你看,這明明是丟了我自己的東西,我簡直無所措手足,簡直失了主意。我記起一個故事來了,昔者維摩詰室,即以天華散諸菩薩大弟子上,華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墮,仁者自生分別想耳。像我這個樣子不知又將何居?勞你的駕,快點!快點!要援之以手了!」 「老娘一腳把它踩住!」 那一腳不把它踩住,蓋已在五十與百步之間矣,然而莫須有先生道旁生氣矣,登時把個嘴鼓起來,一句話也不曉得說,科頭看他世上人。又卻是,風吹發。 「哼,這也不能怪你,仁者自生分別想耳。但那個捏筆之人可惡,大嫂你不知道,他說你能要小便,按嫂溺援之以手,溺,《說文》水名,從水,弱聲,今人用為人小便之尿字。」 「你這個人不好,我以後總不同你說話,——你把我的手巾還給我!」 登時一輛摩托駛來,莫須有先生乃大躑躅一下,唐僧念佛,什麼妖怪,討厭討厭,抵死塵埃,及至一眼睜開,世上惟有一個人,我還是以一個大無畏的精神往前走罷。 話說這條馬路,在山上走了一圈,然後直達八大處,論蹤跡之多要以莫須有先生為第一,那真是朝雲暮雨,打傘騎驢,應有盡有,把個天天上課點名寫筆記瞟女學生的傢伙們痛痛快快的教訓了一頓,下此就是東交民巷的摩托卡,下此則就要算齊瞎子,夫齊瞎子又不過是一個算命的瞎子而已,山北的土著,卻要往山南算命,有時莫須有先生看見他帶月摸索而歸,其時莫須有先生正坐在一塊望夫石上吊嫦娥,那他今天的買賣一定最不錯的了,然而莫須有先生想招呼他而又不肯招呼,此來我本是自尋孤獨,又何必同一個盲人打岔呢?或者我就把他當作「自然」也好,莫須有先生,你驕傲你的罷,你實在也同螢火一樣我一點也看不見。言罷莫須有先生哈哈大笑,始終還是讓我做了一個批評家,把他大罵一頓了。 然而這是後話,暫且不表,莫須有先生望一望那個汽車的後影,趕緊又無精打彩,不要耽誤了時間,我已經有三個月完全是呆頭呆腦,說話時就把那一重山兩重山完全走過來了。再只要到了那一個轉灣處自然就會轉灣,他日知君從此過,你不信有一家茶鋪為證,你如要拜訪莫須有先生,就向那一位掌櫃的打聽,「喂,掌櫃的,勞駕,這兒有一位莫須有先生是嗎?」那他就高興極了,答應你是有的,門牌十四號,門口四棵槐樹就是。 有時是女掌櫃的走出來,但不免要盤問你的底細,你能從城裡來的?在那個衙門里幹事?你能如說是大學出身,那她一點也不知道名貴,因為她能一位侄兒子也在警官大學裡念書,如今還沒有當營長。因此莫須有先生常常忿極而生怨,簡直就當了房東太太的面而大罵曰,「你們這一些旗人!男的當兵!女的是老媽子!唉,我們簡直何從瞭解起!」 於這個茶鋪之外,還有一個東西可作紀念,那就是咱們這個破落戶一家出一份子而新買得一根繩子所汲深之所焉,話說這柳陰深處,露井桃邊,常常有幾位坐井而談天,把吊桶擱置一邊且不管,莫須有先生背地裡很羨其桃李精神鸚鵡舌,不過是黃河以北的atmosphere罷了,因此又很動了鄉關之思,此刻正走到這個關口,想一躍而逃之,但已經給她們看見了,你看,一時都作耳語,可不是議論我?說我的什麼呢? 於是莫須有先生只好施一個雞鳴狗盜之計,登時駐了馬,探開錦囊來看,束手不知檢點,不覺而學一個西施之捧心而其裡,眾位褒姒一睹烽火齊聲大笑了,逗得莫須有先生面紅耳赤,不知為什麼,猶佯不知,其中有一位則躡足而前,探到莫須有先生之耳後,看你看什麼書!莫須有先生乃以一個水平線而斜出其近視之光曰,「你認得字嗎?我故意把我的詩捏倒了!我聊以遮眼耳。今天我出來一趟,完全成就了這一本詩集。」連忙又修正曰,「話休傳錯了,我並非怎樣一個了不起的近視眼,你看,我作如是觀察你們,是取笑於一個schoolmaster之看《群強報》耳。」 這個娘兒們直匍匐而歸耳,然而非常之有所得,莫須有先生則目送之曰,你打仗最好是不要一個人來。而同時汲水臺上椏椏作響,不由人一看,籲嗟乎,世界怎麼完全是個變幻,這我可不可唐突,此必是在那一個妝台之上忽而打扮出來挑水足自驕傲之誰位姑娘家是也,我不能只看其後影,籲嗟乎,是何若是之一個古典派,世間上的工作只不啻淑女之裝點,春風也在其約束之中,這才是一個真的自由,動靜之間,比懶洋洋的一幅圖畫振作人生多了,其時莫須有先生蓋尚在道旁,此時此地豈容作悲思乎,於是宿鳥棲鴉一時都忒愣愣的飛了,鶴立樹影仰首於一巨機器而微言曰: 「此非所謂桔槔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但姑娘你得站得踏實,唉,我這句話叫做饒舌,豈有春風而搖落樹葉子乎,此蓋是一個姿態,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莫須有先生你好?繞灣兒回來?今天天氣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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