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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莫須有先生畫符


  彈指間過了幾天,莫須有先生忽然之間想一件事,如果有人稱我是個隱士,我倒要看他的口氣怎麼樣,我恐怕他不知道我的本領是有多大了。在鄉下過日子比城裡蓋更是要現出他的本領來,這裡千萬是餓死事大,那其人之屍首一定是給老鴰啄得寸骨寸傷了,若夫城裡,至多也不過由區裡貼它一張招領的告示,行人倒斃,倒是孤獨得行。於是傳語于天下詩人,你們做詩,你們就躲在你們的都市裡頭算了罷,切切是不可下鄉。莫須有先生很愛你們。

  於是又再三叮嚀,至死不悔,你是做《莫須有先生傳》者,你就聽莫須有先生的話,你最好是讓人把你歸於一個理想派罷,那你就懂得莫須有先生了,莫須有先生也就愛你了。凡事都不可以太是獨具隻眼,對不起人生了,而莫須有先生的生活也就太勞苦。做文章的時候總應該相親相愛,熱鬧一場。然而或者還要歸功於莫須有先生我的性格。莫須有先生,你說些什麼?我們殊不懂,你且告訴我們,你上回的事情還沒有結束,你到底代寫平安家信沒有呢?那個,我是寫了。

  昨天我叫她今天來,本是一句官話,她今天就來了,那個老幫子。我打聽得她專門會欺負我的房東太太,好比她家藏有棗子,然而不給她的外孫女兒吃,一定要帶了這四個小蟲上咱們家來,來了誰又叫你那麼慷慨的自動的破費呢?那麼慷慨的自動的破費,一個孩子你給了三顆,待到人家走了你又為什麼同我莫須有先生唧咕呢?你自己說的,可憐的我的房東太太,你連個女兒都沒有,那你還是怕得罪人呃,還是從character上就是那麼的庸人自擾呢?怎麼又那麼的會體貼人情呢?我在間壁都聽見了,一個孩子你給了三顆,你說:

  「不要緊的,自己家裡的東西,不給孩子吃留著什麼意思呢?」

  「叫二姥姥謝謝。丫頭!我說出來一會兒就都追著來了!再走罷,回去,別鬧,間壁的莫須有先生在那裡午困。」

  莫須有先生聽了甚是寒心,你這簡直比那終日一群的沒有本事的鄉下偵探還應該防備,連我的午困的時間都給你探察出來了。莫須有先生無論做工無論睡覺,向來都是人不知鬼不覺的,有的時候只有梁間燕子聞長歎。待到你人財兩空,我的院子裡也很是孤獨,你就對我擺了那副苦相唧咕唧咕——

  「莫須有先生,剛才這個老幫子,她家的棗子比咱們多得多,總是帶了她的外孫女兒上咱們家來,我怎麼好不給呢?噯喲,我一生就是做人情做死了。碰了個爺們不中用。我總不敢得罪人。」

  「語無倫次,殊屬可笑。」

  是我還了她一個齒笑。地球上既然不只有你我兩位主東老少,你為什麼專門把自己苦了呢?一定也要把我算在裡頭呢?我忽而覺得我的態度很可愛,自己蹲著覓石子了。然而我可不拿石頭扔人。一定要畫十字也可笑。剛才這個老幫子,其實我早已給了她一個釘子碰了,就是那天她毫不知禁忌掀開簾子躡足於我的莫須有先生的窗明几淨之前,其時我正在那裡做詩,一心做詩,然而埋頭一嚷:

  「幹什麼的!」

  我知道了,知道她果然來了,來要我寫信,而且知道她是一個空手來。

  「哈哈哈。這裡沒有你的座位,你的年紀決不能嚇唬我,在詩壇上是不能有客氣二字的,你自己來了你就自己站著,等我把這個韻腳推敲好。」

  「我求莫須有先生替我寫一封信。」

  「替你寫一封信?那自然是莫有價值之可言,但也可以寫,而且,我忽而悟得一個謀生之道,將來我到天橋去擺一個攤子,一面文王神課,雖百世可知也,一面就專為你們老娘兒們寫信。今天當然不能就講價錢,——你就拿來罷。」

  然而我還是絲毫不屑睬她,我一點也沒有荒廢我的工作,只是橫伸這一隻斫輪手出去:「你就拿來罷。」莫須有先生,你的手將永遠是一個空手,你不如收回去。這個我自然知道。絕妙好詩,至此已是擱筆,我就掉背而偏向之了。你看她,嬉皮笑臉,老奸巨滑,完全看穿了我的戰略——

  「莫須有先生,你借我一張信紙,咱們鄉下,什麼也不方便,想上街買點什麼,不說花錢,連個人也求不著。」

  「不說花錢——」

  你看,這個要緊當兒她要我掉頭一看,我的房東太太她打聽了消息混進來了!進來了她就做了我的一個書僮,侍於其側一聲不言語,然而我知道她有一肚子的話,開口這樣低聲問——

  「大姐,你吃了沒有?且等莫須有先生把功課做完,昨天我已再三為你通報了,今天一定寫。」

  你這樣會討好!那結果還是我的人情還是你的人情呢?哼!我不如趕快自動的把信紙借與她!我聞得一屋子的蔥味,我就這樣恨她——

  「房東太太,你一定吃了罷!」

  「是的,剛剛偏過。」

  「我就奇怪你們北京姑娘們也都愛吃個蔥兒!」

  我又知道我的話說錯了,束手來不及了,而一看,「咱們姐兒倆」已經是正在交頭且接耳,莫須有先生的話等於白說了。

  「我求莫須有先生借我一張信紙使使。將來莫須有先生有什麼換換洗洗的,縫補縫補的,二妹妹你就拿到我那邊去,咱們姐兒倆不要拘泥,我們家有的是工夫,不比二妹妹你是一隻手。」

  「現在園子裡她們洗衣一套褲褂不曉得是一吊幾?昨天莫須有先生還叫我拿去,——我嫌那兒暑假男男女女學生太多,那些老娘兒們,如今都在城裡做活做慣了,分不出個爺們和堂客的衣服來,攪在一塊兒!簡直的我怕她洗不乾淨。」

  「我們少奶奶在家反正是閑著,你就交給我,不要緊的。」

  「一套褲裙〔褂〕不曉得是一吊幾?」

  「好像聽說是兩吊一套。」

  姐兒倆思忖思忖著,而莫須有先生這時搖頭豎耳於他的安樂椅之上忽然的不覺技癢哈哈哈大笑三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須有先生,你不要鬧得玩兒,你嚇我一跳。」

  「哈哈哈。我的房東太太,你完全是忠心謀國,我看你永遠吃不著她一顆棗子,我勸你不如少為我出主意,一切事都交給我自己來辦,做生意就做生意,做人情就做人情,讓我便宜行事。那麼來,這位老太太,你不是來請我寫信嗎,而且借你以其紙,馬上我就動手,你要知道,你看,昔高祖皇帝御筆梅花之箋,莫須有先生好容易設法從一位尊府上盜來的,預備那三年不見之秋,念我意中人,寫下相思句,噯喲,好不悲傷,到如今只落得在你們的面前鉤心鬥角!莫須有先生一切零用物件,雖不多,殊沒有一件下品,既然你照顧來了,也實在無法通融,就是這個寫。哈哈哈,這一口氣說了好幾百字,拿到商務印書館去一定值得好幾毛了,所以無論如何我沒有吃虧。」

  「大姐,你睄這個信紙多好看。這個畫兒好,咱們鄉下人那裡見過?」

  「我的眼睛睄不真。」

  「我知道你睄不真!我聽說你就不講究好看!——我的房東太太,你看過戲沒有?戲臺上的信真寫得快,一溜就完了。我的手法也差不多。不知所云。急急如令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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