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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這一回講到三腳貓(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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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須有先生蹬在兩塊石磚之上,悠然見南山,境界不勝其廣,大喜道: 「好極了,我悔我來之晚矣,這個地方真不錯。我就把我的這個山舍顏之曰茅司見山齋。可惜我的字寫得太不像樣兒,當然也不必就要寫,心心相印,——我的莫須有先生之璽,花了十塊左右請人刻了來,至今還沒有買印色,也沒有用處,太大了。我生平最不喜歡出告示,只喜歡做日記,我的文章可不就等於做日記嗎?只有我自己最明白。如果歷來賞鑒藝術的人都是同我有這副冒險本領,那也就沒有什麼叫做不明白。」 「莫須有先生,你有話坐在茅司裡說什麼呢?」 「我並沒有說話呵,這就完全是你的不是了,我沒有淨一淨手,不是正正堂堂的自己站到人世之前,你就不應該質問我,——糟糕,不巧得很,我平白的一腳把一個循到這兒走路的螞蟻踏死了。這只好說是它該死,也算是它的人的一生。有什麼了不得的事?」 於是莫須有先生低頭而出了,沒有淨一淨手,而一看,嚇得一跳,這個露天茅司的一角之牆立刻可以有坍台之勢,好在他已經出來了。不知是僥倖今遭呢,還是以警後來,自言自帶笑: 「倘若在這個裡頭埋沒了,那人生未免太無意義了。」 「莫須有先生,你以後多談點故事,不要專門講道理,那是不容易叫人喜歡聽的,而且你也實在不必要人家聽你的道理,人生在世,過日子,一天能夠得幾場笑,那他的權利義務都盡了。你多多的講點故事我們聽,我們都喜歡你了。」 「我告訴你,你不要怪我生氣,你這講的是什麼話呢?你叫我不要講道理,你可不就是講道理我聽嗎?你懂得什麼呢?我什麼都能講,故事多著哩,但我不能輕聽你們婦人女子之言,我高興怎麼就怎麼。別以為我住在你們這裡,人家可以賄賂你,可以買通我。好罷,你倒杯水我喝一喝,就是談故事說書人他也不能夠只是講話,他得讓他的喉嚨不乾枯,你簡直還沒有盡過賓主之禮。」 「莫須有先生,這個不能怪我,我一見了你我什麼都忘記了,我可憐你,這麼年青青的,這麼的德配天地道貫古今,這麼的好貞操!」 「你最後一句意思是好是壞,不明白,——算了算了,以前的話都不算數,算是一個開場白,從今天起努力談故事。唉,人生在世實在就應該練習到同講故事一樣,同唱戲一樣,哀而不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切一切關係都能夠不過如此,戀愛也好,亡國也好,做到真切處棄甲丟盔,回頭還是好好的打扮自己。」 「你喝一杯茶,你的房主人祝你平安多福。」 「噯呀,謝謝你。」 莫須有先生一飲而盡,愁眉莫展,他以為他來得十分好看,兩袖生風,恨不得他的愛人從精神上相應驚賞他這一個豪飲了。 「我講一個故事你聽。從前有姊妹兩個,愛著一位男子,姐姐愛他的美貌,妹妹愛他的才學,以為他將來一定狀元及第。這位姐姐據說生得體面極了,她的頭髮可以系得一隻老虎動彈不得,妹妹十分妒她。一天三個人在後花園裡擺宴,妹妹行酒,把他們兩人喝得醉醺醺的。最後一杯,你猜是什麼,是一杯毒酒,斟給她的姐姐,姐姐接著就要喝。白面書生,正大發其豪興,舉著他的酒杯道:『世上有一個人,如果是這人,只要是這人,斟一杯毒酒斟得滿滿的請我喝,我一定毫不躊躇,一飲而盡。』說時遲那時快,那位命定的人捧了她的杯子喝了一半,連忙遞到她的愛人嘴上,兩個人蓋都到了一個忘我的境地,深深的接一個吻,也便是他們最後的一呼吸了,而同時天上雷公電母一齊動作,把個可憐的妒婦嚇得變成一塊石頭。」 「石頭,變一塊金子那就好了。」 「唉,沒有辦法,各人的意識都給各人的生活狀態造就了!你就只記得金子。令我很寂寞。」 「好孩子,能夠寂寞那就好了。我看你剛才說話的神氣我很有點耽心,我怕你超出寫實派的範圍以外。人生是沒有什麼可以叫做一個醉字,那只是一個不得已的糟踏,在藝術上也難免不是一個損失,好比你的故事在我看就沒有講得好玩,恐怕就因為你此刻的氣候不適於講故事,那實在要同遊手好閒的人茶館裡談天一樣才好。你的心事我也不必問,我只是想勸你一勸,血氣方剛,戒之在鬥,暴虎憑河,吾不與也。這個鬥字的範圍是很廣的,不必是好勇鬥狠。忍耐過去就好了。」 這一來莫須有先生一字也不提,把個腦殼伏了案而不知幹什麼來,大概是痛定思痛了。總不致於是害羞,給人家教訓了一頓。忽而又一抬頭,好像拈花而一笑,笑得好看,道: 「如果是我早年做文章,這裡我實在應該是對了你一位長者啜泣了,這我怕它不得體了。剛才我實在是有一段心事,猛然襲上心頭,無已就信口胡謅幾句,再也不必多說。你且讓我把東西歸著一歸著,從明天起就發憤用功。我的行裝總是簡單的,你看,這是我的兩部好書,一是英吉利的莎士比亞,一是西班牙的西萬提斯,都是世界上的偉大人物。有趣得很,這一部傑作,據說英吉利的莎翁也曾得而見之了,殊不知他掩卷而如何?」 「你給我看一看,上面有什麼畫兒沒有?」 莫須有先生就雙手捧著《吉訶德先生》遞過來道: 「你要知道,這不是玩兒的,仔細!」 「你看你——怎麼這麼個寒傖勁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我什麼沒有見過?姑娘們出閣做的針線活好看的多著哩。」 「唉唉唉,店主東你帶過了黃驃馬……」 譚老闆唱賣馬了。蓋不勝其悲矣。一會兒什麼都有條有理,富潤屋,德潤身,只是心裡寂寞一點,看來看去還只有看他的房東太太,不覺坐下而失言—— 「你過你那邊去罷。人到了自己活到高夀固然可以誇耀,但我總是一個崇拜青年主義者。」 不覺抽一根煙。 連忙又修正—— 「現在一切事都決定了,將來我的故事一天好看一天,我們兩人從此相親相愛,讓我在人世無奇之中樹它一個奇跡。說不定世界會忽而發達起來,那你就同我一路獲得群眾了。」 「你這是什麼話?你難道還有什麼野心不成?我只要碗小米粥喝。」 「說得好玩的。人生的意義在那裡?就在於一個朋友之道。前人栽樹,後人乘陰,互相熱鬧一下子,勉勵勉勵,不可拆臺,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也。」 「現在我請你過我那邊去坐一坐。」 「請。」 「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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