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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瑪耶闊夫司基的死


  像在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俄羅斯大詩人賽爾該·葉賽寧(Sergoy Essonin)自殺的消息之使我們驚異一樣,本年(一九三〇年)四月十四日同國的未來派大詩人符拉齊米爾·瑪耶闊夫司基(Vladimir Mayakovsky)自殺的消息又傳到我們底耳裡來了。最初,我們在新聞紙上所見了的,大約只有這些話:「俄國詩人瑪耶闊夫司基於本月十四日以手槍自殺於莫斯科,自殺原因聞系因試驗詩劇失敗雲。」這兀突的消息,起初在我們是不可解的吧。葉賽寧是「最後的田園詩人」,他知道自己的詩歌是沒有什麼可以贈送給新時代的,於是他便和他所憧憬著的古舊的,青色的,憂鬱的俄羅斯和一切舊的事物,因著「鐵的生客的出現」,同時滅亡了。這自殺我們可以拿舊傳統和新生活的衝突之下的逃世來解釋。但是瑪耶闊夫司基呢?他並不是舊時代的人物,他是在革命的鬥爭中長大起來的。他以自己的詩為革命的武器,同時,他是建設著新生活的,建設著社會主義而且要把它擴大到全世界去的人們底詩人。他是夢想著未來的世界是要由他的火一樣的詩句來做嚮導的。但是他卻像不慣新生活的舊時代的葉賽寧一樣,懦怯地殺害了自己的生命。它的意義是什麼呢?

  據本年四月十七日莫斯科《少共真理報》的瑪耶闊夫司基特刊上的記載,瑪耶闊夫司基死後,曾由賽爾差夫(Sertsav)去調查他自殺的原因,賽爾差夫作了這樣的一個報告:「前此調查之結果,指示出這次自殺是那與詩人的社會行動及文學品行絕無關係的純個人的原因引起的,此外詩人所不能恢復健康的長病,才成為自殺的先導。」俄國「革命文學國際委員會」的關於瑪耶闊夫司基之死的宣言上也說:「……個性的狂放與不久前得到的病症,給與詩人這一個悲慘的死的說明。……」

  我們所得到的關於瑪耶闊夫司基自殺的動因,只有上述的兩個,就是所謂試驗詩劇失敗和不能恢復健康的長病。關於前者,我們覺得是不足為信的。第一,他決不是那種因為偶然受到了一點小打擊而至於萌短見的人(他的著名的長詩《一萬五千萬》出版時,竟沒有人說它好,他也不以為意);其次,他的戲劇常是受著群眾熱烈的歡迎的。一九二〇年的《神秘的滑稽劇》如此,一九二八年的《臭蟲》如此,就是他自殺的當夜在梅伊爾霍爾特(Moyerhold)劇場上演的《澡堂》也如此。關於後者,即不能恢復健康的長病這原因,也是有點牽強的吧。果然不治的病是可能成為一個人的自殺的動因的。但是各方面的記載都沒有說出他是患了什麼不治之症,而且,我們是知道的,瑪耶闊夫司基是有一千七百格蘭姆重的腦髓,尼阿加拉大瀑布一樣洪大的聲音,方而闊的肩,和六英尺高的健全的身體的。在自殺的前兩天,即十二日,他還出席蘇維埃作家聯盟的關於著作權新綱領的討論會和蘇維埃人民委員會的關於前草案的討論會議;自殺的前一天,即十三日,他還和蘇維埃作家聯盟的主席討論關於列寧格拉特旅行之事;就是自殺當天的清晨(他是在上午十時十五分自殺的),他也還在自己的寓所裡和幾位作家作事務上的談話。

  現在,我們且讀一讀他的最後的遺書吧(以下的譯文是根據法國Surréalisme au service de la Révolution第一號譯出),他這樣寫著:

  致一切人:

  關於我的死,請不要責備任何人。而且請不要造謠。死者是痛恨謠言的。

  母親,我的姊妹們,請你們恕我:這不是一種方法(我不勸別人這樣做),但是我是沒有出路。

  當局同志們,我的家屬是:裡裡·勃裡克(Lili Brik),母親,我的姊妹們和薇蘿尼珈·維托爾陀芙娜·波朗絲珈牙(Veronica Vittoldovna Pollonskaia)。

  假使你能使他們生活,謝謝你。

  未完成的詩,請交勃裡克等。他們會加以整理。

  人們是如何說的:「意外事是終結了。」

  愛情的小舟,

  撞碎在奔流的生命上,

  我是和生命沒有糾葛了。

  用不到去檢閱,

  那些苦痛,

  那些不幸,

  和那些相互的謬誤。

  願你們幸福!

  符拉齊米爾·瑪耶闊夫司基

  從這封信上看來,瑪耶闊夫司基之自殺似乎是由於與所謂試驗詩劇失敗及不能恢復健康的病沒有關係的別的原因,是一種使他苦悶了長久,躊躇了長久的,不是體質上而是心靈上的原因,這原因強使他不得不步著那被他用「在這生活中,死是不難的——創造生活是難得多了」這話笑過的葉賽寧的後塵。

  這原因,顯然地,是不能和那瑪耶闊夫司基賴以滋長,終於因而滅亡的有毒的「歐洲的咖啡精」(La Caféine d'Europe),未來主義,沒有關係的。本來,我們一提到瑪耶闊夫司基,便會立刻想到了未來主義,這一種適宜於俄羅斯的地質的,從意大利移植過來的剽悍的植物。所以,在研究瑪耶闊夫司基之死之先,我們對於這未來主義應當有一種深切的瞭解。

  第一,我們應當先明瞭未來主義的階級性,明瞭了這個,我們便可以看出這未來主義的大使徒是否與其所從屬的社會環境調和的;其次,我們便得探究,假如是不調和的,則這位詩人和他所處的社會之間當起怎樣的矛盾和衝突;第三,我們便要講到在某種心理狀態之下的他為自己所開的去路,從而說到他的自殺。我們這樣地把我們的研究分為三個步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把這位《一萬五千萬》的作者的自殺的動因,明晰地顯示出來。

  未來主義是始於一千九百零九年由最初的未來派詩人意大利的斐裡坡·多馬梭·馬裡奈諦(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主唱的。這是把機械主義和力學主義引入藝術來,作為藝術的中心的課題的第一聲。那時是機械的發明把古舊的,舒緩的,夢想的生活完全地更改了的,二十世紀的初頭。驚詫著這些機械征服了空間,時間,而且把都市的外貌魔術地變形了的未來主義者們,便開始把輪船,機關車,汽車,飛機,電氣,都會的噪音等,盲目地神秘地謳歌起來了。他們是謳歌機械的力學的,但那完全是從沒有直接參與生產過程的人們的頭腦裡發生出來的東西,小資產階級的,同時是個人主義的東西。日本藏原惟人在他的一篇短論《新藝術形式的探求》中把這未來主義所歌唱的機械的特質,作了這樣的一個分析:

  (一)未來主義的機械都是街頭的機械 汽車,機關車,飛機,車站,橋樑等,都是街頭的機械,是「消費的」機械。工場和其他的地方,都是被外表地處理著的。生產的機械從來沒有做過未來主義的藝術的題材。這表示藝術家是離開了生產過程。

  (二)機械單被理解為快速力 機械的目的,任務,它的合理性,是在未來主義者視野之外的。他們耽美著機械的盲目性,它的無目的的驀進性。當然,這不是從事于生產的智識階級的心理。

  (三)陷於機械的拜物主義(fetichismo) 在未來主義者,機械並不是為某種目的的手段,而本身是目的,是理想。這也不是自己從事於機械製造和運使的智識階級者的心理。

  從這些特點看來,未來主義明顯地是反抗著過去的一切,而帶著一種盲目性,浪漫性,英雄主義來理解新的事物的現代的小資產階級的產物。它之所以會在產業落後的意大利萌生,並且在產業落後的俄羅斯繁榮,也是當然的事了。未來主義者歌唱著運動,但他們不瞭解那推動這運動的力和這運動所放在自己前面的對象;未來主義者們歌唱著機械,但他們不瞭解機械的目的和合理性,未來主義者們反對著學院文化的成為化石了的傳統,但他們只作著一種個人主義的消極的反叛。他們在藝術上所起的革命,也只是外表的,只是站在舊世界中的對於舊的事物的毀壞和對於新的事物的茫然的憧憬,如此而已。他們並沒有在那作為新的文化的基礎的觀念,新的生活,新的情感中去深深地探求他們的興感。他們的興感純然是個人主義的。

  從這裡,我們明白了未來主義的發生是完全基於否定的精神的。馬裡奈諦之所以首唱未來主義,在最初不過是作為對於當時支配著意大利文壇的唯美主義的反動而出現罷了。只否定過去,而所謂未來者,卻不過是偶然在心上浮現的一重幻影而已。一切舊的是已經死去了,一切瑣碎的,平庸的都已被未來主義者所毫不顧惜地拋棄了;至於新的呢——他們在等待著新來接受,只要那新的是崇高,是暴亂,是剛打中了他們的理想的英雄事業。

  未來主義者自始至終和政治密接地關聯著,他們意識到政治的出路是生活的總出路,而他們是努力著生活的創造的。政治上的那一條出路呢?這卻是一個問題。然而在未來主義者們看來也不成其為問題的吧。只要是崇高,是暴亂,是英雄事業。於是,法西斯蒂的狂潮可以把意大利的未來主義者們卷去,而在俄羅斯呢,不用說,布爾塞維克的號角聲是早已引起瑪耶闊夫司基的共鳴了。單是這一個事實,就已經盡夠向我們說明未來主義的階級性。

  因此,和對於機械一樣,未來主義者們的對於革命的理解,也只是革命是偉大的,它的運動是有紀念碑的(monumental)性質,和它是破壞著一切的而已。由著馬裡奈諦從而來歌頌戰爭,讚揚法西斯蒂的這條道路,瑪耶闊夫司基便來歌頌這完全異質的無產階級的革命!

  瑪耶闊夫司基,從出身上看來,從他所過的生活上看來,是一個小有產者。他的父親符拉齊米爾·龔思丹丁諾維契(Vladimir Constantinovich),是一個沙皇治下的山林官。他所受的教育和他的意識也是小資產階級的。他愛好天文學,他在「薔薇的燈」,「彷徨的人」,「給生存著的諸君」(都是咖啡館名)裡吟著他的詩歌(見《自傳》)。他沒有脫離現代人所有的一切的懦弱和無情地染著的現代的一切頹廢的印跡(見《少共真理報》的「革命文學國際委員會」對於瑪耶闊夫司基之死的宣言)。他之所以參加革命的鬥爭,擁護世界革命,做了革命的詩人和忠實的戰士者,就因為他憎惡過去,他需要行動,而革命卻能供給他那些在他覺得是可口的食料。於是《給革命的歌》,《我們的進行曲》,以及那名詩《一萬五千萬》等,便和革命的巨大的爆裂彈,群眾的亙數世紀的呐喊一起,像尼阿加拉大瀑布(Niagara Falls)一樣地震響出來了。從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〇年國內戰爭最猛烈的時代,他帶著一種對於未來的世界的熱烈的憧憬,畫著宣傳畫,寫著煽動詩,動員的口號,反對叛節和投降的檄文。他在革命中看到了幾百萬的活動著的群眾,他歌唱這集團的行進的力學。但是,那集團生活的根底,運動的靈魂,是瑪耶闊夫司基所沒有正確地把握住的,也是他所不能正確地把握住的。

  這裡,我們可以注意到,在對於革命的觀念的出發點上,瑪耶闊夫司基已經走到一條歧異的道路上去,那條由大熊星把自己活活地領著到空中去的(見《我們的進行曲》),並且要在宇宙上塗上彩色(見《勞動詩人》)的,浪漫的,空想的,英雄主義的道路。當十月革命爆發出來的時候,他曾向自己這樣地發問:我應不應該接受那革命。他的結論是如此:這在我是不成問題的。那是我的革命(見《自傳》)。於是他便用他自己的方式接受了革命。顯然,他對於革命的觀念是個人主義的。

  這樣,瑪耶闊夫司基和這現實的無產階級的革命,在根本上已不互相投合。因此,這是必然的,革命在破壞的時期興感起他的詩,而當這破壞的時期一過去,走上了建設的路的時期,他便會感到幻滅的苦痛,而他的詩也失去了生氣(雖然他還寫著,還寫得很多),而且不為群眾所接近了。於是,在這位詩人和其社會環境間,一種悲劇的不調和便會發生了。

  大凡一個藝術家當和自己的周圍的社會環境起了一種不調和的時候,藝術家往往走著兩條道路:一是消極的道路,即退避到Tour d'ivoire(象牙之塔)裡去,謳歌著那與自己的社會環境離絕的夢想;一是積極的道路,即對於圍繞著自己的社會環境,做著為自己的理想的血戰。現在,革命的英雄的時代已終結,而走向平庸的持久的建設的路上去。現在,瑪耶闊夫司基已分明地看見他所那樣熱烈地歌頌過的革命,只是一個現實的平凡的東西,則其失望是可想而知了。Nep(新經濟政策)之現實,五年計劃的施行,都不是他想像中的英雄事業。這些在他都是乾燥的,像被他稱為非騎士風的(unchivalrous),黏液質的(phlogmatic)美國一樣地平凡。這時,瑪耶闊夫司基應當處什麼態度呢?他躲避到象牙之塔中去嗎?他反對著自己的社會環境做著為自己的理想的血戰嗎?這些,在我們的有這樣偉大的過去的瑪耶闊夫司基,和無產階級的國家蘇維埃俄羅斯,都是不可能的。Bon gré,mal gré,他是被稱為「無產階級的大詩人」,「忠實的戰士」。他不能辜負了這樣的嘉譽,無論他的內心是怎樣地失望與苦悶。於是,在瑪耶闊夫司基的心裡,現實的山丘(Sancho)試想來克制幻想的吉訶德(Don Quichotte)了。在最近試演《澡堂》一劇的時候,他曾這樣說過:

  ——我認為自己是黨的工作人員,我對於自己是接受了黨的一切指示。倘使黨告訴我說,我的某作品是不適合黨的路線的,那麼那些作品就可以不必付印。我是為黨而工作的啊!

  雖則下了這樣的決心,但是他總不能克服他的個人主義的宇宙觀的殘餘。他的英雄主義的,騎士風的意識,還時常從他的決心間漏網出來,而使無產階級的大眾難以接近他。這種隔離,他自己是深深地感到,而且想設法彌補的。在本年三月二十五日紀念他的二十年的作品的文學的晚會上,他曾經這樣地自白過:

  ——我所願意進行的工作,真是難於著手——就是工人講堂和長詩接近的工作……

  他看見群眾漸漸地從他離開,而且還有些人對於他作不滿的批評,所以他還說:

  ——……有些狗對我咬,而加我以某一些罪名,那些罪名,有些是我有的,有些是我沒有的……為著不要聽這些謾駡,我真想到什麼地方去坐他兩年。

  但是,「到什麼地方去坐他兩年」在他是不可能的,他不願意躲避,他還想作一次掙扎,他說:

  ——但是,我畢竟在第二天從這個悲觀主義回頭過來了,磨一磨拳頭開始打吧,我決定自己是有權生存的,我是為著革命的革命作家,我不是背教者。

  他要做一個為革命的革命作家,他不願做一個背教者,但是他不慣和黨的組織工作聯接起來(他不是一個黨員)。他只覺得他應該擁護那和無產階級專政的路線符合的文學的路線,但他的在革命前染著的習慣還是很牢固,他以他自己的標準(!)去實現他所認為偉大的(!)決定和議決案,而沒有從組織上去實現它的可能(這些都是他自己所說的話,見他的演講《詩人與階級》)。

  在這裡,我們是可以看到革命與未來主義這二者之間的矛盾和最尖端的表現了。革命,一種集團的行動,毫不容假借地要強迫排除了集團每一分子的內心所蘊藏著的個人主義的因素,並且幾乎近於殘酷地把各種英雄的理想來定罪;而未來主義,英雄主義的化身,個人主義在文學上的最後的轉世,卻還免不得在革命的強烈的壓力之下作未意識到的蠢動。瑪耶闊夫司基是一個未來主義者,是一個最缺乏可塑性(plasticity)的靈魂,是一個倔強的,唯我的,狂放的好漢,而又是——一個革命者!他想把個人主義的我熔解在集團的我之中而不可能。他將塑造革命呢,還是被革命塑造?這是僅有的兩條出路,但決不是為瑪耶闊夫司基而設的出路。他自己充分地意識到了這個,於是「沒有出路」的他便不得不採取了他自己所「不勸別人這樣做的」方法,於是全世界聽到了這樣的一個不幸的消息——

  ——詩人符拉齊米爾·瑪耶闊夫司基死了!

  他,「未來」主義者的瑪耶闊夫司基,是已經成為「過去」的了。他已經跟著那徘徊於「革命的盛大的交響樂」之前而畢竟不能領略此中的「神秘」的布洛克(Blok),跟著那正想拔腳向革命直進,而終於「另一隻腳又滑倒了」的葉賽甯一起成為「過去」的了。在他成為過去了之後,整萬的勞動者,紅軍,作家,群眾等都來參加他的葬儀,而革命文學國際委員會又叫全世界的無產階級不要把他忘記。像這樣,蘇維埃俄羅斯可說是已經適當地報答了自己的詩人了。——然而,未來的世界恐怕是不會像我們的詩人所企圖的那樣吧。瑪耶闊夫司基及其未來主義及其詩歌,也將要像他本人所詛咒的普希金以至柴霍甫一樣成為紀念碑的遺跡了吧。

  一九三〇年五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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