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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刊《水滸傳》之真偽


  袁無涯刊一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全傳》,首有李贄序、楊定見小引,一般都認為是偽託李卓吾批評的。孫楷第先生以為這是楊定見的改編本,魯迅先生則以為是葉晝輩偽託的。諸專家都斷為贗刻,鐵案如山,差不多已成為不易之論了。

  葉晝托卓吾之名評《水滸傳》之說,遠在明季就已有了。錢希言的《戲瑕》(一六一三)卷三贗刻條中說:

  ……比來盛行溫陵李贄書,則有梁溪人葉開陽名晝者,刻畫幕仿,次第勒成,托于溫陵之名以行。……於是有李宏父批點《水滸傳》……並出葉筆,何關於李?……晝,落魄不羈人也……近又輯《黑旋風集》行於世,以譏進賢,斯真滑稽之雄已。

  清初周亮工承襲其說。在他的《書影》(一六五七)卷一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話:

  葉文通,名晝,無錫人。……當溫陵《焚書》、《藏書》盛行時,坊間種種借溫陵之名以行者,如《四書》第一評、第二評;《水滸傳》、《琵琶》、《拜月》諸評,皆出文通手。……

  關於葉晝托龍湖之名評《水滸》,這是最早的記載。魯迅先生的論斷,就是根據《書影》而來的。錢希言和李卓吾以及葉開陽是同時代的人,見聞所及,其言自當可信。然而,以李卓吾批本標榜的《水滸傳》,至今猶存的。據孫楷第先生《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共有三種,我們怎樣就可以斷定袁無涯刊本是葉開陽的贗本呢?那三種本子是:

  一,容與堂刊本李卓吾批評《忠義水滸傳》一百卷一百回。

  二,袁無涯刊本李氏藏本《忠義水滸全傳》一百二十回。(有鬱鬱堂及寶翰樓複印本)

  三,芥子園刊本李卓吾評《忠義水滸傳》一百回。

  芥子園本刊於明末清初,當非《戲瑕》所指,故不論及。袁無涯刊本呢,在現存各本中均未記刊行年歲,可是在袁小修的《游居柿錄》卷九中,我們卻看到:

  袁無涯來,以新刻卓吾批點《水滸傳》見遺……

  的話。這些話記于萬曆四十二年(一六一四),可以證明袁無涯刊本《水滸傳》是在這時刻成的。這樣,這個本子又非錢希言在編《戲瑕》時所能見得到的。這一個本子和芥子園刊本當時錢希言都沒有看到,那麼除非有其他的版本,錢希言的話一定是指容與堂刊本的了。

  容與堂刊《水滸傳》中土無傳本,今惟日本內閣文庫藏有一部。據孫楷第先生《日本東京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此本亦不載刊行年月。惟在卓吾序後,另行題云:「庚戌仲夏日虎林孫朴書于三生石畔」,大概就是這個刻本的書手所記。晚明的庚戌年有兩個,一為嘉靖二十九年(一五五〇),一為萬曆三十八年(一六一〇)。此本刻于卓吾歿後,則這庚戌無疑是萬曆三十八年。這個本子的「述語」中還有這樣的話:

  和尚有《清風史》一部……又手訂《壽張縣令黑旋風集》,令人絕倒。不讓《世說》諸書……

  以及小記:

  本衙已精刻《黑旋風集》、《清風集》,將成矣。

  等語,則又與《戲瑕》中所說葉開陽「近又輯《黑旋風集》以譏進賢」等語恰相符合。

  從這些看來,都可以明白錢希言所雲偽託卓吾批評的《水滸傳》,正就是容與堂刊行的這一部,和袁無涯本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一部書作偽的伎倆是相當地精到。如採用已載於《焚書》的《忠義水滸傳》序(胡適以為《焚書》輯于李氏死後,實誤。按蔡弘甫在萬曆十九年(一五九一)已著《焚書辯》指斥李氏《焚書》;焦竑在萬曆二十七年序李卓吾的《藏書》也說到:「書三種,一《藏書》,一《焚書》,一《說書》。《焚書》、《說書》刻於亭州」,均可證明《焚書》刊于龍湖在世之日),如在述語後題「小沙彌懷林記」這個已見於《焚書》卷四三《大士象議》的卓吾侍者的名字(褚人獲《堅瓠甲集》卷三《卓吾侍者》條記懷林,並引袁小修隨筆載其一絕),如到處都自稱「李載贄」、「李禿翁」、「和尚」、「李和尚」等等,用這些來造成一個此本確系宏父所為的印象,均可見其用心之深。然而文字的惡劣,議論的可笑,就已露了馬腳,再加上書坊的宣傳廣告,作偽的原形就完全顯露出來了。

  容與堂刊《水滸傳》是葉開陽托李卓吾本,已經昭然在目,現在我們就要來談到袁無涯刊本了。我們所要研究的,第一是李卓吾是否曾批評《水滸傳》?第二,從楊定見的小引上看看有沒有楊定見和袁無涯通同作弊的蹤跡?第三,楊定見和李卓吾的關係究竟怎樣?第四,袁無涯是怎樣一個人,有沒有刊行贗籍的可能?

  關於李卓吾是否曾評《水滸傳》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立刻作一個肯定的回答:他批過《水滸傳》。卓吾對於《水滸傳》推崇備至,可以在收入《焚書》的《忠義水滸傳》序中看出來。《焚書》刊於一五九〇年左右,那麼至少這時候卓吾就有評《水滸傳》之意,或竟已著手批評了。在前引袁小修《游居柿錄》卷九的文字下面,還這樣說:

  ……記萬曆壬辰(二十年,一五九二)夏中,李龍湖方居武昌朱邸,予往訪之,正命僧常志抄寫此書,逐字批點。常志者,乃趙瀔陽門下一書吏,後出家,禮無念為師。龍湖悅其善書,以為侍者,常稱其有志,數加讚歎鼓舞之,使抄《水滸傳》。……

  這裡,李卓吾在哪一年,在什麼地方評《水滸傳》,以及是由什麼人謄錄的,都有了明白的解答。因此,李卓吾曾否評《水滸傳》的問題,便很快地解決了。

  現在我們來看一下楊定見的小引吧。在袁無涯刊本《水滸傳》的楊定見小引上,有著這樣的話:

  ……自吾游吳,訪陳無異使君,而得袁無涯氏。揖未竟,輒首問先生,私淑之誠,溢於眉宇,其胸中殆如有卓吾者。嗣是數過從,語語輒及卓老,求卓老遺言甚力,求卓老所批閱之遺書又甚力。無涯氏豈狂癖耶?吾探吾行笥,而卓吾所批定《忠義水滸傳》及《楊升庵集》二書與俱,挈以付之。無涯欣然如獲至寶,願公諸世。吾問:「二書孰先?」無涯曰:「《水滸》而忠義也,忠義而《水滸》也,知我罪我,卓老之春秋近日。其先《水滸》哉!其先《水滸》哉!……」

  從這幾句話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幾點:一,李卓吾遺稿之藏于楊定見處者,至少有《水滸傳》及《楊升庵集》二種;二,楊定見和袁無涯之相遇是偶然的,並不是挾著卓吾遺著遠迢迢從湖北趕來找出版家;三,袁無涯是因為愛好李卓吾的著作而為之刊出,並非為博利。(關於這一層,我們但看袁無涯所刊各書,以及他所師事的袁中郎是對龍湖執弟子禮這些關係,就可以明白。以後當更言及)寫小引的楊定見和刊書的袁無涯,非葉晝、容與堂所能比擬,這是很顯然的事。懷疑到袁無涯本是贗刻,實在有點不大可能。

  還有兩件事可以間接說明袁刊之非偽作:第一,此書刻成時為萬曆四十二年,則交稿時最多是萬曆四十一年。在那個時候,容與堂偽本刊行已有四年,袁無涯自無再接受另一偽本之理。第二,和《水滸傳》同時交給袁無涯的尚有《楊升庵集》一部。此書今尚有傳本,題《李卓吾先生讀升庵集》,凡二十卷,有卓吾及焦弱侯評語,其出版日期,當不致遲過萬曆四十三年,即《水滸傳》刊行後一年。按焦竑歿于萬曆四十八年,則《讀升庵集》出時尚在世,當非偽作。由此而推及《水滸傳》,當亦非贗品。

  楊定見是怎樣一個人呢?胡適以為不可考,這是沒有去查考之故。其實要知道楊定見,卻也並不難,在最習見的袁中道的《李溫陵傳》(《珂雪齋前集》卷十六)中,我們可以看到楊定見的名字:

  ……公(按指李卓吾)遂至麻城龍潭湖上,與僧無念、周友山、丘坦之、楊定見聚,閉門下捷,日以讀書為事。……

  而在李卓吾的《焚書》上,楊定見鳳裡的名字更數見不鮮。如卷一及卷二有致楊書四通,卷六有《喜楊鳳裡到攝山》二絕句,其一云:

  十年相守似兄弟,一別三年如隔世,今日還從江上來,孤雲野鶴在山寺。

  而卷四《八物》篇中,說到楊定見更詳:

  ……如楊定見,如劉近城,非至今相隨不舍,吾猶未敢信也。直至今日,患難如一,利害如一,譭謗如一,然後知其終不肯畔我以去,夫如是則予之廣取也固宜。設餘不廣取,今日又安得有此二士乎?夫近城篤實人也,自不容有二心,楊定見有氣人也,故眼中亦常常不可一世之士。夫此二人,皆麻城人也。……

  從這些記載,我們可以歸納出:楊定見,字鳳裡,湖北麻城人,為人有氣節,師事李卓吾,從之學,追隨無間,甘苦同嘗,毀譽與共,十載如一日。

  此外,在馬經綸的《與當道書》(《續焚書》附《李溫陵外紀》卷四)中,我們又可以看到萬曆二十九年(一六〇一)李卓吾第二次被驅于麻城時,楊定見也因受累的情形:

  ……聞年丈檄令縣學,行查楊生定見。……楊生篤志向道,雅為劉晉老、焦漪老所敬重,其人可知。人言波及,蓋恐卓吾或匿於家,未曾遠避。夫楊生亦有家室之累,亦懼池魚之殃,非但不能匿,實不敢匿。……

  以一個和李卓吾關係這樣深,這樣久,身為入室弟子,位處友朋之間的,氣節學問均為人所敬重的人,難道會偽為他的先師故人的書,以博蠅頭微利的嗎?可能的是他保藏著卓吾的遺稿(因為當時禁李氏書,故沒有機會刊印),可能的是他把卓吾的書設法刊出來匡正容與堂的偽本。

  刊書的袁無涯是怎樣的人呢?胡適亦以為不可考。據我所知道的,袁無涯名叔度,無涯是他的號。蘇州人,為書林中之白眉。其刊書之所稱書植堂,公安袁氏三弟兄的集子,差不多都是他刊行的,而且對袁中郎執弟子禮(袁中郎《錦帆集》題「門人袁叔度無涯校梓」),當時文士,多樂於交往。在萬曆崇禎間文人的書翰中,我們常常可以見到寫給袁無涯的信劄,袁小修的日記中,也記著和無涯往還的事。而在《太霞新奏》第五卷上,我們又可以看到馮夢龍的一套散曲,題為《送友訪伎》,是贈無涯的,其小序云:

  王生冬,名姝也,與余友無涯氏一見成契,將有久要,而冬迫於家累,比再訪,已鬻為越中蘇小矣。無涯氏固我情種,察其家侯姓,並其門巷識之,刻日治裝,將訪之六橋花柳中……

  均可見無涯和當時文士的關係,並不只是書店老闆和作家的關係而已。和當代著名文士有很深切的關係的人,既何屑又何必刻贗本呢?還有,在袁小修的《珂雪齋前集》卷二十三中,有《答無涯》函一通,談到中郎和卓吾的偽本的事,說道:

  ……近日書坊贗刻,如《狂言》等,大是惡道,恨未能訂正之;李龍湖書亦被人假託攙入,可恨,可恨。比當至吳中與兄一料理也。

  小修要和他共同料理袁中郎和李卓吾被人偽託的事,難道他自己反而刻卓吾的偽本?這也是不可能的事。

  從這些看來,袁無涯本李卓吾評《忠義水滸傳》確為真本這件事,大概是可信的。

  但是,我們卻也有一兩個可疑的地方,似乎可以證明袁刊本《水滸傳》中也有楊定見的筆墨在。第一,還是袁小修《游居柿錄》卷九中的話。在見到袁無涯贈他的新刻的《水滸傳》以後,他說:「……今日偶見此書,諸處與昔無大異,稍有增加耳。……」所謂「昔」者,蓋指萬曆壬辰(一五九二)小修在武昌朱邸時所見卓吾的批點稿本,而這新刻本卻比稿本稍有增加。那麼這增加部分,是不是楊鳳裡所為的呢?也許是的。但是卓吾在小修別後又有增加,也是很可能的事,況且小修既雲「稍有增加」,當不至過多。一部放在案頭的未刊稿,作者總難免要稍加改動的,未必系楊定見所為也。

  第二是在「發凡」中有這樣的話:「記事者提要,纂言者鉤玄,傳中李逵,已有提為《壽張傳》者矣……」按容與堂刊本《水滸傳》有「……又手訂《壽張縣令黑旋風集》,令人絕倒」,及「本衙已精刻《黑旋風集》、《清風史》,將成矣」等語;設若《發凡》所雲《壽張傳》即《黑旋風集》,那麼這就是楊定見偽託的一個明顯的證據,因為《黑旋風集》出來的時候,李卓吾去世已有八年光景了,安能見及?然而我們又安能斷定此處所雲《壽張傳》就是容與堂所刊的《黑旋風集》呢?卓吾在世之日已有人將李逵故事提為《壽張傳》刊行,也是很可能的事。在沒有更充分的證據以前,我們是很有理由說這是出於李卓吾手筆的。

  至於袁刊本與以前各本不同之處,優越之點,鄭振鐸先生的《水滸傳的演化》已詳言之,不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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