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韋護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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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呢,她太滿足了,這意外的愛情的陶醉將她降伏了。她將她的愛人,看成一個巨人一樣,有了他,精神便有了保障。她現在不再想用一些驚人的詩句去招領一班無用的她的臣僕般的朋友,她也不想做一些動人的、虛榮的動作。她只愛他,敬重他,一切均為他傾倒了。她不願離開他,因為沒有他,思想便沒有主宰,生活便無意義了。她常常在他的懷抱裡那麼反復的呐喊:「愛我,韋護,永遠的愛我!」 飯也搬來房裡用了。那年輕的聽差,謹慎的一天幾次叩他們的門,他們都不討厭他,他在早晨為他們跑好遠去買一包精緻的點心,和各樣的糖果。他們便可以少吃一點飯,因為飯吃多了,使人難過,還常常使人有一種愚蠢的感覺。而那些用最好看的紙包裹著的糖片,也便將那時時要接吻的口齒弄香了。晚上呢,他又到一個熟識的水果鋪,捧一包上好的橘子、蘋果、葡萄之類的東西給他們帶回來。他沒有一句怨言,沒有一次不好看的神色,因為愛人們都是大方的,不計較小錢的,他們沒有一次要過那找頭。房東呢,他不管這些事,他只覺得他親戚的這種行為使人不解,他很想得一個機會問問他們的關係,這女人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是不是他們就這麼不正式的同居到底。而房東太太則不免有點不滿意這一對,她覺得那女人太無恥了。她時時在她丈夫前驕矜著,然而她卻有比丈夫還高興的地方,就是她親戚多給了她不少錢,僅僅為了有限的一點伙食。 麗嘉吃得太少了,因為點心水果吃得太多,又因為愛情使她覺得太飽脹了。韋護擔憂她,怕她消瘦,時時問她愛吃什麼。她只說:「到你不將你的嘴唇給我了的時候,我或者可以想出什麼是我最愛吃的。現在呢,我一樣也不愛,一樣也不討厭。」韋護卻吃得比較多,他常常想,「若是都能這樣有胃口,我一定會很健康起來的,像從前一樣。」 一到晚餐的時候,他們都要喝一點果子酒。麗嘉不很能喝,有時嬲不過,喝一大口,卻不能全吞下去,好些都溢出嘴外來了。於是韋護便愛惜的在那紅唇上將那紅色的酒吮幹。到底不知這是愛情的酒,還是果子酒,常常這麼醉得暈過去似的兩人默著,紅著臉,沉沉的對望,常常一頓飯使人吃驚的要用兩個鐘頭之久。 夜晚來了,麗嘉喜歡將三盞燈都撚亮。三盞都是紅色的。一盞吊在房中央,是中國宮廷裡用的八角的有流蘇的紗燈,一盞是小小的紙罩的檯燈,放在寫字桌上,也可以放在床頭,上下左右,均可轉動,是日本式的玲瓏的東西,另外一盞,是韋護來上海不久在魯意斯摩拍賣行買來的,又不貴,又好,他們倆都喜歡的架燈,有紫檀木的雕龍架柱,一個仿古山水畫的綢罩,因為是舊東西,龍尾上又缺了一小塊,所以反覺得甚是別致。房子一為這三盞燈照著時,便更覺得熱鬧,更使人興奮。牆上裱糊的褐色花紙,也就變成使人歡喜的一種紫褐色了。而且在燈光之下,他們都從眼裡將可愛的人看出更可愛的地方,他們總是常常捨不得睡去。 不時又有一些鋼琴的聲音從鄰居傳來,縱使是不成段落的彈奏,他們也傾耳的聽著,以為這便是愛情的合奏了。 一到夜靜的時候,他們便將那兩盞燈關掉,只剩一盞架燈在沙發的頭前。沙發是長的,麗嘉靠在上面,有時有點冷,韋護便將那幅軟毯披在她身上。他呢,他枕著她。他從她手上取一張詩稿,用一種愉快的心情去讀他往日寫下的悲淒的詩。燈光正落在那紙上,落在他的柔軟的、微微棕黃的發上。他讀完一首,她便給他一個吻,或者讓他吻一下。詩並不是了不得的好,但那是他愛情的自白,所以他們會常為裡面的一些句子動心,常常要打斷,要停下來,因此倒更感到現在真美好,真充實。 韋護又常常為她口譯點詩,那些他極喜歡,他覺得比他自己寫得好,而是兩人都要瞭解的好詩。她也極願意安安靜靜的聽他解釋之後再來讀,她覺得他讀起外國詩來比他讀自己的詩還好聽。她說她也愛那些,只是她不會寫。她說珊珊寫了不少好詩,只是沒有他的好。有時她的腿壓麻了,韋護便抱著她,她便將她飛蓬了亂髮的頭在他胸前揉著。他要俯曲著頭,才能吻著她似羞的嬌嗔的臉兒,他極自然的將她當一個小孩般的抱起來搖著。 早晨,一讓陽光透過紗簾,照到房裡時,韋護便先醒了。他沒有想他應到辦事處去,只癡癡的望著那拂在她手臂上的黑髮,和黑髮下的白的、膩人的項脖,一種醉人的暖香從那每一個毛孔分泌出來,還有一點像乳的氣味。他希望她多睡一點,她睡熟的樣子更美,更使他在身體上有一種快樂的痛苦滋生。但是,只要他輕微的轉動一下,她便驚醒了。她撒嬌的喊著:「愛!韋護!愛!你抱我呀!」於是她張開了眼。他們緊緊的擁著,又狂亂的接吻。他們為他們這幸福的一天的開始讚頌起來,在枕頭上,她的眼睛顯得更大,他有幾次強逼的要吻她的眼珠,使她的淚水都流出來了,她還是沒有生他的氣。 現在,她不一定要他走出外面才肯起床了,她還是穿一件男人的小坎肩,她喜歡這樣子,她還喜歡游泳衣,可惜她不會泅水。她說一有機會,她要學會的。 於是,一切又照舊了,不厭的重複。 直到有一天,是一個星期之後了,他們兩人閒談到珊珊的時候,麗嘉才想起她已經將她朋友棄置了這麼久。她對韋護說她要去看看她。韋護也想到他應該去理髮,正擔憂怕將她一人放在房子裡,所以也就贊成了。不過他們還是為了捨不得分開,又延遲到第二天。 二 他們在弄口分手了,麗嘉坐在洋車上,車夫飛也似的跑去,一會兒便望不清她的影子了。她帶著一種久別重逢的親昵的眼光去望到已經零落黯淡的景色,早已是初冬時分了,但她卻只感受到一種喜氣。她望著車夫的背,仿佛也是一個很可愛的背。她看到他快快調換著的腿,她想,為什麼他要這麼高興的快跑,他有什麼希望在前面嗎?唉,他不知道他卻將我隔離韋護越遠了。她一看見汽車過身,也要看一看坐在裡面的人,她想知道是不是也像她和韋護一樣那麼抱著。若是只有一個人孤單的坐在上面,她便憐憫的直望到那車飛去。她暗自發笑的想道,假使她再同他坐汽車,她一定不會單讓他一人來吻的。 不久,她到了,她簡直覺得太快了。她望見了那小樓,那亭子間的窗,她高興的嚷著珊珊的名字,從門口一直到樓上。珊珊獨自在念英文書。她幾乎叫出來了,因為她覺得這房子有點陰慘,而珊珊孤寂得像一個修道女似的。她憐憫勝於友愛的將她抱著,她罵自己都忘記來看她了。珊珊也愛撫著她,說一點俏皮的埋怨。而她呢,她仿佛對於珊珊也發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了。她時時摸著她的手,告訴她一些她的幸福。她說她惟一感到缺憾的,便是沒有珊珊在她的面前。她要她以後時常去看他們,去看韋護做的詩,那比他以前的《我的日記》好得多。又說韋護常常為她讀一些外文詩,那些詩,她管保她是極喜歡的。珊珊答應了她。珊珊告訴她已經替她縫了一件鑲了邊的緞袍,是她所喜歡的紫絳色,因為天氣冷起來了,她一定會忘記這件事的。她真歡喜,她覺得那紫絳色最配她那白頸項的。但是珊珊自己縫的卻很壞,很不值錢,珊珊說錢不夠了,只好先盡她,因為她正在戀愛中,應當穿得好一點。她反對這意見,但不好說出來,她覺得即使穿破一點,韋護還是愛她的。 她和珊珊去看浮生他們。浮生不在家,上課去了,雯便和她笑謔了好一會兒。她不高興的走了出來,要回去了,她要珊珊也同去。珊珊沒有答應,說過一兩天總會來的。在她們分手的時候,珊珊遲疑的說道: 「你們是太好了,只是——我看你還是要韋護明天到學校去上課吧,缺多了課,總是不好的,何況他還是教務主任。」 「我沒有不要他去呀,他簡直忘記了,不過我也忘記了。好,我會提醒他的,只是——唉,他若一到學校去,我便來找你,好不好?」 珊珊笑著答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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