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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麗嘉始終擺出一副玩笑的樣子,不將那些話當正經話聽,時時找她朋友鬧著玩,又打岔去問一些不關緊要的話。到後來,看到她朋友太認真了,不好不理她,只好點著頭,其實她還是希望這些能早點結束的。但是當她聽到她朋友發出那麼一些責問之辭時,她忍不住很氣憤了,她大聲抗爭著:

  「錯了!你簡直錯了!也許這能應用到你自己身上,可是你不該將我和你說在一起。我要告訴你的是:你既然知道這社會已不准你再遊蕩,那,也就未必還能准你讀書!你說,年紀大了,要找條出路,但是你認不清那最正確的,所以你要靠書來幫忙,但是書太多了,路也因為書更多了,你將更認不清你應該選擇的那條路,你將永遠走不上一條路的。人只是應該向前走,走不通了,再來,那才會有一條真正的路,你不是幾次都感歎你太不懂得什麼了麼?你不是覺得你對於一切問題,都只能講點皮毛麼?但是,讀書吧!讀那些白話詩吧,你就會懂的!哼!不行,我告訴你,這一切都得實實在在去經驗。你不懂這個社會,你便讀盡天下的書,你仍然只是一個誤解!唉!得了,我們不講這事了,你看你還那般像演講似的來教訓我,我會不會覺得有笑你之必要?嚇,珊!我真要笑了!」

  她便縱聲的打著哈哈。第一次,她將朋友當做了敵人。

  另外那個被嘲笑的,自然也把臉變紅,她不能忍受這無禮,她堅持著她的意見,她要糾正那錯誤,她不憚煩再解釋且申斥她了。

  慢慢的,都忘記了那重要的一點,只在尋求一些精彩的深刻的諷刺,互相拋過來,要打擊對方的心。

  珊珊說不出的難過,這局面真不是她能臆想的,她純粹一副好心,她抱著希望的;然而現在呢,她不圖在她們的友情中,會產生這可怕的事實來。她真想痛哭了,但是她忍著,她罵她惱恨的那人。

  麗嘉更是充滿了憤恨。她原來是很快樂的,現在卻為她朋友擾亂得不堪了。她覺得她實在應離開這不愉快的地方。她跳步的沖出這小房的門,她走了,然而卻故意做了一個極可惡的樣子留給她朋友。

  九

  外面灑滿了金色的陽光,天氣像初春。麗嘉仿佛一個被放的囚奴,突然闖入了這世界。她用一種奇異的、狂歡的心情來接觸一切。她不斷的噓唇,迎著風快快的向前走去,那清涼的微颸,便頻頻去摸那臉頰,或是很快的抹了一下便跑走了。她舉眼去望天,正有許多團的白的耀眼的東西在那藍色的天海中變幻著。她仿佛自己也輕了好些一樣,只想飛騰起去,腳步換得更快了,像要離開地面似的那麼跑了幾條馬路。馬路上都異常安靜,即使在白天,也沒有很多的行人和車馬。她想起适才的爭執,簡直覺得那是太愚蠢和醜陋了。她撿起一片被秋風吹落在地下的枯黃的葉,像是很珍惜的把玩著,隨即便又不經意的拋下了,風將那樹葉吹到好遠去,她又去撿另外的。她想起珊珊來,看見她紅著眼睛,額上有兩股細的青筋暴露出。她想:「唉,我怎麼能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她許久來都在愛護我的。」但即刻又轉念道:「自然,只怪我太粗暴了。」她又想起過去的一年,不正是這時候嗎,她們剛跑到南京,成天在北極閣、雞鳴寺這些地方亂跑,那時她們還沒有丟棄繪畫,她常常將她喜歡的色調去染汙那白紙。她曾有許多自己滿意的作品。那時珊珊沒有別的信仰,信仰便是她。沒有別的興趣,興趣亦惟她的興趣是從。而且她以她的聰明,她的豪邁,她的熱情,吸引了一些朋友,她們終日都沉於歡樂中。現在呢,散了,都忘了她,幹各自的事去了。珊珊也一樣,她只信仰讀書,而且她蠱惑了那些人,現在還想來強迫她。她怎能不生氣!過去的一時的熱鬧,使她迷亂,仿佛她應該爭回那失去的王座,她不能寂寂寞寞的生活。珊珊的話,也有一部分理由,她說:「這社會已不准我們再遊蕩了。」對,我們得找事做,我們要鑽入社會去,我們要認清一條路。她決計了,她不一定要同珊珊在一條路上走的。珊珊喜歡那些書本子,她就去讀書,無論結果怎樣。她自己願意幹一點事,她就去找事做,不必在家裡使珊珊不安。現在珊珊一定被她氣哭了。她知道珊珊是比她多感傷的。她無論如何不能在街上瞎跑了。她要轉去看看她朋友,向她解釋,向她道歉,這真的不值她們來鬧得心裡難過的。她掉頭在朝來的路走回去,才發現已離家好遠了。她正預備雇洋車,迎頭卻有部洋車停下了,車上走下一個滿臉都是笑的人:

  「啊,怎麼在這兒,要到什麼地方去?」

  原來是韋護從辦公處回來,很高興的神氣,給了那車夫兩角錢,打發他走了。他隨著麗嘉慢慢的走。

  麗嘉也忘記雇車了,他們講了許多不關緊要的話。麗嘉指著一個極髒的小麵館告訴他,從前她曾和兩個朋友在這裡吃過面,只四個銅子一碗。她還買了一斤花雕喝,麵館裡給她們一點熏魚和白菜,她臉都喝紅了。館子外面圍了許多人看她們,她的朋友實在受窘不過,強拉著她走了。她們走出麵館,那些看的人便讓開一條路,不笑她們,也不同她們說一句話。她帶著歎息的望著韋護說:

  「總之,大約只將我們當做瘋子來看而已,我們決不將我們看做同他們一樣的人。」

  韋護聽著這些話,極感到興趣。他幻想幾個鮮豔活潑的女性,穿著上海流行的學生裝,在一個只有小車夫去吃的館子裡,和那些穿髒的破衣的人廝混著,用大碗斟酒,受一群好奇的眼光凝視著;他再回頭去望那麵館,好像有點感情似的笑了起來。他問她好不好再到那地方去吃面,他願意陪她。她拒絕了,她已經懂得了這意味,再去,便無趣了。他又希望她能和他到別的地方去吃一頓飯。她笑了,那態度又變得與從前一樣。韋護狠狠的望了她,她才停住笑,但她立即招來一輛洋車,她向他說:「再——會,」那全個臉都堆滿了愛嬌,她接著又做出一個嘲笑樣子稱呼他一聲:「韋先生!」不等韋護的答語,便跳上車走了。

  韋護心裡很不痛快。為什麼每當她一說起「韋先生」時,便露出那麼一副鄙屑人的態度?她不過是從那些無聊的人的口中撿來這名詞,這並沒有被嘲笑的理由呀!韋護再舉起眼去望她,只見一個蓬得很高很長的發的頭莊嚴的放在一件紫絳色的夾衫上,被車兒漸漸的拉遠去了。不知為什麼,他又將她原諒了。他笑自己,怎麼韋護會被一個年輕女孩逗著。他應該瞭解她,她實在比別人還敬重他。於是他向著那車輪所向的方向進行,但只走了幾步,便又退回了,他決計還是轉家吃午飯,等下課後再到浮生家去會她。

  果然,珊珊哭過了,眼皮有點紅腫,坐在桌邊寫信,旁邊放的館子裡送來的包飯,飯菜都冷了,還沒動一動。她已經看見麗嘉悄悄進來了,但不去理她,仍然低著頭寫信。

  麗嘉坐到桌的那方,搭訕的問:「給誰寫信?」

  「給家裡。」

  「呵,說些什麼呢?」

  「不說什麼,只要點錢做盤川回去。」

  麗嘉認真的問道:「珊!真的嗎?為什麼?你給信我看,我相信你是在騙我。」於是她將臉色轉改來,笑著去賠禮,她要求原諒她适才的粗暴,要求她忘掉這回事,她發誓以後決不給她難受了,她強迫她同意,她又放賴似的定要她笑,最後還亂搖著別人的頭,連聲問:「說,到底要不要回家?」

  珊珊是常常向她讓步的,自然笑了,而且還同她談講一切她的計劃。回家的話,當然是臨時編來慪她的。她又問她去什麼地方跑了一趟。

  她便告訴她剛才的情形,告訴她遇著韋護,兩人同走了一段路,她說:「我都想同他去吃飯了,但是一想起你所說的一些話,便馬上丟開他,坐車回來了。」

  於是兩人又和好了,一邊說笑,一邊將那冷的飯菜放在一口小鍋內,在煤油爐上熱著,她還取笑珊珊的哭。

  吃過飯,她便離了珊珊到醉仙那裡去。她夢想那裡有許多動人的事做。那裡有好些青年,都是同她一樣的有許多好的理想,都急切要得到施展生平抱負的機會,都富有熱血,商量著來幹點轟轟烈烈的事。她不能再閑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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